第四十一章

菟丝萝是西大陆南北方都常见的植物。纤弱的紫色藤蔓数十条汇成一束，绕着大树慢慢生长，一圈又一圈。远远看去，像是树上围了一条彩带。到了初夏，菟丝萝藤的外围开始结出颗粒般的孢子囊，散发着苹果般青涩的味道。

入了热汐，菟丝萝的孢子囊绽裂，孢子像礼花般在空中盛放，然后变成细细的丝线，在空中飘荡。那孢子结成的丝线寻常是看不见的，只有在阳光明媚的地方，才会如同琴弦一样发亮。这时候，风一吹，菟丝汇入风中，像给风画上了线条。又或者，不需要有风和阳光，只需要静静站着，不时会有菟丝吹到脸上，痒痒的有些粘，像恋人的吻。

当下正是菟丝箩将开未开的时候，蜿蜒而上的山道上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青苹果味道。

此时正当中午，山路中，修正骑在一匹瘦马上，身后是一行数十人的行旅。

这是通往塔姆兰的路。

修其实非常不愿意回到塔姆兰。若是孤家寡人，他大可以直奔诺曼南方，在昆兰城里找点事做，先安顿下来，再等着父亲到来。可世事无奈，南希自从听闻现在到处都是魔厌作乱，塔姆兰也不知怎样，就吵着一定要回去找母亲。修不得不答应，当初是他死拽着把她骗出了家门，如今总不能丢下不管。更何况，塔姆兰好歹也是修的家乡，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他也会尽力而为。

“诶，这世道就没人管了吗！眼下连大道都没法走了，只能走这山间小路。”林奇骑着马从一旁靠近，骂道，“这里也不知道是谁建的，到处都是碎石，连蹄铁都硌弯了。再走一段，估计连路都要没了。”

修看了林奇一眼，没有说话，心想这位商家表少爷运气不错。那天，黑堡演武场乱作一团，他压根没注意林奇的去向。第二天傍晚，佣兵团的莱恩等人和他一商量，估摸着林奇是凶多吉少。一伙人正要分掉客户行李的时候，表少爷竟然回来了。除了看起来有些狼狈，林奇上下完好无损，直叫人啧啧称奇。

“先生，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林奇凑近了修，压低声音说道，“这世上还有比打仗更来钱的生意吗？！”

“我可没那本事。”修拒绝道。

就在那天，死里逃生的林奇没想着回凯瑞德的老家——波西家在西大陆的大本营，见到众人后，反倒兴奋地推销起发乱世财的买卖。讲得直白些，无非是组建战团替人打仗。这生意做得大了，可以占地圈钱，做得再小，也能博个富贵。当年黒堡的杜威伯爵以及大大小小新兴贵族，都是这么一路混上来的。毕竟实权派手上的战力也不富裕，更多时候还舍不得用。

那些佣兵们本来干的就是卖命的活，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当即怂恿琳答应了下来。但实际上，这些佣兵里头，林奇觉得真正有用的，只有琳一人而已。怎奈琳无论如何不会抛下老战友，林奇也只能把这些人算在后勤侍从里面。

修则是对林奇的建议毫不心动。他自付惩奸除恶、维护和平的责任还轮不到他头上，至于占地一方、称王称霸也压根没有兴趣。他生性嫌麻烦，那些世人争破头皮的东西，在他眼里便是麻烦之源，怎会愿意沾手。与之相反，这买卖的风险可不小。他自觉砍人的本事和运气都一般般，能有几条命供他挥霍。

林奇为了说服修，便举了个生动例子，仔仔细细描述了一番奥利弗法师家里蓄养的女奴。在林奇看来，修为了个素不相识的精灵少女，打得浑身是伤，必定是年少贪图女色，过不了美人关。没想到修拒绝地更加果断。他连手头的一个小丫头都不知道怎么脱手，再来几个，岂不是要愁死。

林奇在修这碰了个钉子，却意外地在乔舒亚那儿大获成功。原来，又隔了几天，魔厌在各地爆发的信息陆续传来，连老塞西尔伯爵也变成了怪物。忽然间从富家阔少到只剩几个跟班，年轻的爵爷惊怒交加之余，不得不思考将来的出路。返回领地是不大可行的，乔舒亚亲眼见过魔厌的厉害，凭他和身边的人，无疑是去送死。如此一来，乔舒亚和林奇可算一拍即合了。

正巧在这时，有传闻说，北方的金大公在塔扎行省首府图林雇佣闲散兵团，正急需人手。本着对夏普和正一教的切齿痛恨，乔舒亚当即怂恿林奇一起到图林去。林奇思虑了下，也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当即连家也不回了，决定向西前往图林。

于是，琳的佣兵团、林奇、乔舒亚以及几个黑堡的落魄武士结成一伙，一群乌合之众便向图林进发。

塔扎在精灵语中是高地的意思，塔扎因此也被人称为高地行省。旧塔扎省仅包括横断山脉以及山脉西边的莱茵平原，行省首府图林正在莱茵平原的中央。人类王国建立后，将山脉东边的兰纳平原也纳入到行省里。说到横断山脉，这是西大陆唯二东西走向的山脉，而塔姆兰正坐落在山脉之北。这便是说去往图林的路上，中途绕道即可抵达塔姆兰。

眼下路面不太平，修仔细考虑了下，决定和林奇等人同行一段。

这一路上，林奇仍是不懈努力，想要拉修入伙。修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加入，像我这样的，到了莱茵随手一抓都是一大把吧？”

修知道林奇时常缠着他，多半是为了魔法奥秘，可他这些日子以来，也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没有足够的好处，始终守口如瓶。

林奇摇头晃脑地说道：“不，不，先生怎么如此小看自己。人才就如同金子一般，哪有人会嫌金子多……而且，我觉得先生很有头领气质。”

“是嘛！”被人这么夸奖，修心里多少有些高兴。他按捺住笑意，疑惑地问道：“我有头领气质？”

“是啊。先生你不爱笑，看起来老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感觉很严肃。头领就是要这个感觉才对！”林奇一脸严肃地说道。

修感觉自己的嘴角都在抽搐：“你这是在骂我！”

“我说的可是实话，先生。做头的就是要严肃点，整天嬉皮笑脸的怎么行。”林奇回头看了一眼，“像您的那位跟班就绝对不行。”

修也回头看去。阿大正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南希和西维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阿大哈哈大笑着，嘴巴几乎要咧到后脑勺，笑声远近百米都能听到。阿大看见修回望，一只手夸张地挥舞着。

修觉得丢脸，立即收回了视线。西维娅也注意到了修的举动，一时间神情有些微妙。

按照小说的套路，年轻骑士拼死回护，被救的美人自然要以身相许。但是，西维娅心里有点摸不清修到底要干嘛。在黑堡的时候，林奇已经将她转送给了修，乔舒亚绷着脸没有异议。按照法理，修已经是她的主人了。可修看起来对她毫无所图，连视线都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可也没放她走，甚至都没找她好好谈过。

人在悬而未决的时候，最容易多想。西维娅现在便是这样，她有些坎坷不安，又有些迷惑茫然，将来到底会怎样呢？也不会怎么样吧，总不会比以前更糟！该失去的已经都失去了，她所有的，不过就是一具躯壳，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想到这里，西维娅心里一横，决定找阿大聊一聊。在精灵少女看来，周围的人里面好人没几个，修看起来很不好讲话的样子，至于南希，老是忧心重重，那剩下的，也就阿大了。经过这段时间，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阿大是真心喜欢她的，而且绝对不会伤害她。于是，她便和阿大保持着一种不过分的亲近，有什么需要，也总会跟阿大说。

当天晚上，琳招呼众人搭建营地的时候，西维娅将阿大悄悄拉到了一边。在旁的乔舒亚盯着两人状似亲密的样子，神情复杂。他想不明白，明明是他和修拼死打了一场，怎么看上去是那个无关的兽人得了便宜。

“阿大，你和夏尔先生很熟悉吗？”西维娅眼神闪烁，轻声问道。

“很熟啊。我们从小就认识。他跟西蒙老爹学木匠手艺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着。嘿，你别看他挺聪明的样子，小时候可笨啦，连说话都说不好。有一回啊……”阿大这个年纪的男人，对美人总是难以抗拒，听到西维娅软言软语，骨头一酥，恨不得把往事全都起底一遍。

阿大絮絮叨叨地说着，西维娅也没有打断。等说到修脱他裤子这段，阿大才忽然警觉，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西维娅趁机说道：“你……能不能问问夏尔先生，他对我……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阿大一愣，“他能对你有什么打算？”

西维娅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道：“现在没打算，那将来呢？我现在应该算是他的财物吧？他对自己的财物都没什么安排吗？留着自己花，或者卖了换钱。”

阿大瞪大了眼睛：“财物？你怎么会是财物呢？修说人本自由、无分主奴，原来都是骗人的！哼，他嘴上说的是一套，私底下是不是欺负你了。肯定看你生得漂亮，这才有了歹意。”

西维娅有些不耐烦了：“诶，不是这样的。”

“是吗……难道说，难道说，你也喜欢他？”阿大刚刚还高兴的脸，迅速变得沮丧。

“我只是想知道，我要是想走的话，可不可以离开！”西维娅不自觉抬高了声音，说完面如染樱。

阿大摸了摸脑袋，为难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修是把你当同伴，你要是不想跟着我们，我……我来送你一程吧。”

“那你可以帮我问问吗？”西维娅红着脸，低头说道。

阿大挠着头，答应了声，转身就去找修。

西维娅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回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阿大和修去了道旁的树林里。

西维娅心里终究放心不下，悄悄跟在了后面，却没敢靠太近。

心脏跳得更快了，精灵少女靠着一处树干，抬头看着天上死鱼肚皮似的夜色。不远处的阿大正和修说着什么，风吹来了只言片语，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她也不想听清。旁边的落叶底下时不时传来不明缘由的沙沙声，扰动了她的思绪。

她忽然有些累了，靠着树干渐渐蹲了下来。

“什么？！”修抬高了的声音传来，惊醒了西维娅。

“我不放她走？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还当她一时间找不到出路，所以暂时跟着我们混饭吃。”修的声音明显十分诧异：“以后怎么办，都应该她自己来决定吧！是跟着我们，还是回老家去，都得她自己决定啊。我可不会护送她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好多呢。要去你自己去，别搭上我！”

修原先也打算让西维娅同行，但此一时彼一时，目前整个诺曼都一团乱糟糟的，精灵少女遇到的危险反而会少很多。况且，他现在只想着去南方，相应的麻烦自然是越少越好。

“这些事情，你没和她讲吧？”

“……是没讲过……你不是天天围着她转吗？还要我来和她说这些？”

“我觉得你得自己和她说清楚。”阿大的声音带着几分赧然。

“你去说吧，你比我会对付女人。”修已经明显不耐烦。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西维娅深吸了一口气，心脏的躁动渐渐平息。她站起身，踩着落叶，轻轻地走着。忽然，心里像是跳了一下，有种雀跃的感觉溢满心头。为此，精灵少女轻快地转了一圈，扬起的长发像一张网，如同在家乡的宴会上跳舞一般。

西维娅走回营地的时候，南希正在缝制斗篷，看到西维娅高兴的样子，不禁笑着问道：“维拉，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没呢。”西维娅挨着南希坐下，双手捧着脸，说道，“南希，你觉得修是个怎样的人？”

“修？修？”南希第一次从西维娅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惊讶，想了想，撇着嘴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南希这些日子都睡不安稳。她虽然没真正见过魔厌，但一想到那些怪物的传闻和黑堡的遍地死尸，心里便一悸。她后悔当初离开了家乡，若是没有离开的话，那无论怎么样，她总是和母亲在一起的。

南希没有见过父亲，也许很小的时候见过，但早已没了印象。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连未来的丈夫都要排在母亲后面。

夜色更深了，山上的夜格外寒冷。众人围着几口大锅，早早吃了晚饭，各自休息。林奇偷偷摸摸地，又钻进了修的帐篷。

修以为又是来劝他入伙的，正要撵他出去。林奇神神秘秘地说道：“先生，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什么事情不对？”修坐直了上身，脑袋刚好碰到帐篷顶。

林奇凑得更近了：“我们队伍里有密探潜伏。”

修一惊：“冲着谁来的？”修自认是个小平民，本来对阴谋暗斗没什么敏感性，但黑堡事件才刚刚过去，虽然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和夏普脱不了干系。眼下又来了位密探，怎么看都像是阴谋。

“我不知道那人的来意。有时候密探只是刺探情报，不会有其他举动。”

修想了下，问道：“是你离开黒堡后，路上招募的那几个人里面？”

林奇眼睛一亮，夸道：“先生真是聪明人！早就该找你商量的。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修一摊手，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临时拼凑的，当然是越晚来的，嫌疑越大。”

“那个叫亚森的家伙，打从一来，我便注意到了。面部轮廓奇怪，笑的时候鼻侧的肉都不动，若是仔细看他黑色的瞳仁，还有些发灰。”林奇下结论道，“肯定是仓促之间改变容貌才遗留的痕迹。”

“原来是那个文盲。”这个世界的文盲占绝大多数。不过那个文盲却毫无自觉，盯着张告示看了许久，才请教别人上面写了什么，以致修对此人有些印象。

接着，修又好奇道：“有识别密探的学问？能和我仔细说说吗？”

“先生，茧灵可以轻易改变自己的相貌，其他言灵也可以做到，只是费时较长。若是知道诀窍，言灵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容貌，只是变化后会有较大的后遗症，譬如面部瘫板之类的。不过，即便是茧灵，也很难改变身体里骨骼的形状。”林奇详细说明了一番。

修不住点头：“这么说来，这个叫亚森的家伙要么是时间太仓促，要么是太不小心了？”他见过那人几面，也没怎么留意。

“我也觉得奇怪，能被我发现的密探，恐怕实力确实很一般。”林奇坦诚地说道。

“为什么找我说这些？”修问道。

“先生，黑堡的事情，虽然你没有明说，但只要稍有了解的，都知道和夏普子爵脱不了干系。先生之前和子爵大人来往过密，又有些牵扯，自然要更小心些。”林奇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夏普子爵在想什么，但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实在太过……残忍。”

修点点头：“我会留心的。我的意见是，这个人暂时不用去管，只要盯着他就行了。”

林奇也同意，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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