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横断山脉蔓延数千法里。山脉外围平原的大道被阻断后，修一行在横断山的山路上已经跋涉了五天。自从进入山地，骡马的功用大大降低。五天的时间，按经验，不过走了两百多法里。

遇上屠村是第三天的中午。原本众人都以为那是偶然发生的小插曲。然而第五天傍晚，他们又遇到一处惨遭屠杀的村落，终于意识到了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第二个被屠的村落，距离横断山中的因加伊河仅四十法里。因加伊河源头未明，由南向北汇入绵蔓河，河谷两岸是山民的主要聚居地，也是旅者们由横断山中通往北方平原的主要通道之一。修此行本打算在因加伊河的下游，河谷的出口处与林奇分道扬镳。

第二个村落规模比第一个稍大，屠杀的时间大约发生在早上。死者经清点，多达两百四十二人。

晚上，被屠戮一空的村子里，尽管已经掩埋了尸体，仍能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恶臭味。林间的山风呼哨，更添了几分鬼魅。

村里最大的主屋内，血迹还未完全洗净。一处木地板上大片的红色血迹中留着四点白净，那是屋子主人跪在地上时，膝盖和肘关节留下的痕迹。

就在这主屋里，林奇喊来了琳、乔舒亚和修，商议接连碰到的屠村事件。

林奇率先说道：“几位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也许只是凑巧，他们倒霉碰上了几个脾气不好的家伙。”乔舒亚说道。

“不太像，若是脾气不好，杀完第一个村子的时候，就差不多该消火了。”林奇反对道，“除非他们就是喜欢杀人。”

“也不乏有这样的人。”乔舒亚耸耸肩，“四十年前，南方的几个地方就发生过高阶言灵专挑平民虐杀的事情。没什么目的，单纯就是喜欢血，喜欢杀人。”

林奇若有所思：“我听说过，那家伙被制止前，据说已经杀了五千来人。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一旁的修皱着眉头，问琳道：“杀人的有几个人？和两天前的，是同一伙吗？”

“是同一伙没错。尸体上的切割痕迹非常接近，动手杀人的应该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是左利手。”琳一边说着，一边手上还原杀人者的挥剑动作。

“两个骑士杀了两百五十号人，能够确保没人逃脱吗？”修继续问道。和第一个村子不同，第二个村子地形开阔，只有西面被山势遮挡。

琳思考后说道：“一个人要办到，有点难度，但两个人肯定可行。杀一个普通人不需要一息，即便有人察觉到危险想跑，也跑不过言灵骑士。”

修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又问林奇道：“林奇，按你的经验，我们这几天的行程，算是快还是慢？”

林奇愣了一下，随即接上了修的思路：“我们的行程算是非常快了……也就是说杀人者也挺赶的？”

“不错。”修说道，这几天因为南希忧心母亲，修催着林奇几乎是日夜兼程，惹得其他人很是不快，“我们和杀人者走的是同一条路，两天前大约相距不到半天的路程，但现在已经相距大半天的距离。如果他们不是赶着去杀人，且杀完人就马上离开的话，行程不会比我们快这么多。若是单单因为兴趣杀人，杀人者应该更享受虐杀过程，杀完人兴许还会逗留一段时间。但是这样赶着杀人，似乎是有什么目的。”

“不错，他们这已经算是骑士行军的速度了。”林奇回忆道。

“这么说，他们还会继续杀人？”琳问道。

“很有可能，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因加伊河谷旁的村落。”修说道。

“有道理。”林奇一边点头一边说，“那么说来，这伙人已经等同和金大公开战了。”横断山名义上属于金大公的领地，虽然无人打理，但这样大规模屠杀，总会在实权派心里留下疙瘩。

“阁下的意思是找到那两个人，拿他们的脑袋送给金大公？”乔舒亚道。

林奇坦诚：“我是有这样的想法，你们怎么看？”

然而，修关心的却是其他方面：“琳，那两个杀人者的实力如何？”

“还行，比你要强，和我差不多。”红发少女的声音不带波动，既不害羞也不自傲。

乔舒亚坐在椅子上却不自然地扭动了下。

修笑道：“嘿，那就是说，和我差不多，比你要差点。”虽然接触不多，但修感觉得到，红发少女外冷内热，她说对手比自己要强，其实只是不想让自己犯险。

“我有个主意。”修提议，“我、琳和乔舒亚，再找一位熟悉此地的人，赶路到前面的村落里预警。杀人者见有人来，说不准就不动手了。”若犯一次险可以救数百人，他不介意去做一次。

乔舒亚本能地想反对，但这样做，似乎显得自己胆怯，就没再说话。

琳欲言又止，火光照在她侧脸上，另一半藏在阴影里。她开口说道：“好。”

几个人议定后，当即回去收拾了下装备，在团队中找了位比较熟悉当地的向导，都没和其他人打声招呼，连夜就出发了。

山间夏夜，仍是寒气逼人。

修已经在山路间连续急奔了一个沙漏时，身后不远是琳。至于乔舒亚，嫌向导走得慢，正半拖半扛地带着向导跑，自然走得慢了些。

爵爷如此纡尊降贵，倒是倒是出乎修的意料。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只要过了这里就能看到因加伊河。修稍稍舒了口气。但在跨进树林的一瞬间，他的前额蓦地一阵发疼，随后麻麻痒痒的感觉在两眼间涨裂开来。他没有停下脚步，越是深入树林，那感觉愈加强烈。

有人在盯着他！

夜光被树冠遮蔽，眼前越来越黑，修闪过各种念头，终于打定主意，加快脚步，灵巧地躲开灌木丛的阻碍，渐渐甩远了身后的琳，一个人在黝黑的树林中越来越深入。

黑暗中，时间过得格外缓慢。不知过了许久，眼前终于变得越来越亮，眉心麻痒的感觉也消失了。

出了树林，修站在河岸边，眯起眼睛，回望着身后的树林。等了一会儿，琳也从树林里出来了。

“你想引他们出来？”琳走到修身边，望了眼身后。

修看着树林的方向，轻声说道，“你也察觉到了吗？”

“白费力气。杀人多了，胆子会变小。”琳继续说道，“我感觉得到，他们不在附近，不过应该离得也不远。”

修点头道：“好吧，我刚刚还期待他们或许会对爵爷感兴趣。”

琳忽然好奇问道：“为什么提议他来？”

“要是把他留在那，我担心西维娅一个人会不舒服。”修在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晚风吹起琳的头发。她看向修，眯着眼睛说道：“先生比面上看到的，要温柔得多。”

修脸上一红，马上反驳道：“嘿，那可是十几万里尔，我自然要小心。”

琳拢过脸颊边的碎发，像火焰的眼睛忽然如同井水一样波动。因加伊河静静流淌，夜色悄悄变浓，河道两岸的峭壁默默矗立着。琳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知道莱恩在想什么。”

修正觉得有些尴尬，闻言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不重要。”琳遥望着河谷的方向，“我并不适合他。”

“适合不适合这种事情，通常只是个借口。”

“想不到你还挺懂男女之间的事情。”琳瞥了一眼修，随即转过头去。

“称不上懂，只是有些了解。”前世的母亲是位非常出名的言情小说家，要说修完全不了解女人心，那是不可能的。前世的他年少之时，也曾想努力去了解母亲，母亲写过的小说多少读过一些。对于女人的欲望和喜好，他甚至比其他男人更了解。可正因此，有时他会觉得女人有些可怕。

“我觉得你该和莱恩谈一谈。”修说道。

琳点头：“我会的。”

修松了口气，笑道：“和你说话很轻松，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

琳佯怒道：“你这是在骂我。”

两人正说着，树林里，乔舒亚一把拽着向导走了出来。年轻爵爷显然没怎么温柔地对待一个男人，那向导脸上被划出了好几道浅浅的血痕，但也只能一声不吭。三人在向导的指引下，继续往前。

到了河谷，沿着河道向北，两岸的山势渐渐矮了下来。快到黎明的时候，修终于看到河岸边成片的农田，再往上，一处被土石围墙包围的村落映入眼帘。村落要比前两处规模大许多，背靠身后的大山，围墙出入口正对着因加伊河的河道。

接近黎明时分，整个村落都沉浸在梦乡里，村门口两位值夜的年轻人也是如此。

乔舒亚厌烦地踢了踢其中一个打鼾山响的年轻人，拿过插在土石墙壁上的火把在他面前直晃，差点戳到那人脸上：“嘿，嘿，醒醒。”

那年轻人在地上悠悠醒转，一睁眼就见到几个陌生的脸孔，吓得双手撑地，往后爬了几步。

“麻烦去告诉本地的长者，我们有重要的事和他说。”琳弯下腰和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见到琳的美貌，愣愣地多看了几眼，接着慌忙低下头，连连答应，却没有动身。

“快去吧。”修催促道。

年轻人这才醒悟，匆忙叫起另一位同伴，往村里赶去。过不了多久，年轻人领着一个头戴白毡帽的老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老人刚一站稳，二话没说，就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几位老爷，不晚上的来这穷乡僻壤，不知道有何贵干？”老人不知道眼前几位年轻人的来历，但年老成精，是不是拥有骑士言灵，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一伙心灵扭曲的骑士，很可能会来你们村子。”修说着加重了语气，“那伙人已经杀光了邻近两个村子，差不多五百来人。”

老人被年轻人扶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说：“神啊，原来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这么说，几位老爷是专程来保护我们的吗？感谢神明！感谢阿蒙神的慈悲！您快请……”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修打断：“不，我们只是来向你们预警，该怎么做，全看你们自己。”

乔舒亚诧异地扫了修一眼。

老人脸上更是写满错愕，随即像是明白过来，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我们这儿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东西，老爷们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和我说？”

是不是有一伙变态杀人狂正在往这里来，老人并不知道，但眼前这三位分明不能得罪。

“你误会了，我们身上还有要事，真的只是来告知你们一声。”修直截了当地拒绝，“你们从前都没碰到过类似的事吗？假如发生战争或者其他的什么，有人要杀你们，该怎么做？”

老人在黎明前的黑夜里愣愣发木，想了会儿，歉意地说道：“老爷说笑了，战争从来都是超凡者的事情，杀我们这些平民做什么？谁来了，我们都是一样欢迎的。若是有贵族愿意庇护这儿，那真是万幸。只是我们山民穷困，也少有商旅往来，只怕老爷们都瞧不上这里。”

“是吗，那这回你们就好好想一想吧。”修大步向前说道，“准备四个房间，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老人赶紧张罗，没让四位贵宾等多久，就腾出了四个房间，内里干净整洁，床头柜边放着一盆干净的水，被窝暖和，似乎刚刚还有人睡在这儿。

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前两个村落的尸体密密麻麻地在他眼前晃荡。那些尸体很多都呈跪姿，五体投地，将脖子留给敌人的利刃。他心中充满疑惑，为什么明知要死，还跪在敌人面前祈求，为什么没有人鼓起勇气，那怕只是挥舞了下锄头。

过了很久，修怎么也睡不着，心中烦躁，但仍强迫自己闭着眼睛。他深心处渴望这个村落能够给他不一样的答案，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确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黎明前的夜里静悄悄的，刚刚吵闹了一阵，现在又死一般冷寂下来。

笃笃，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随后，一个怯怯的女声响起：“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你别进来。”修立即出声道，仿佛门外的是毒蛇猛兽。

“是……大人。”门外怯弱的女声更加谦卑，脚步声哒哒地在离开。

“等等。”修忽然开了门。门外的女孩应声回头。那女孩穿着单薄的布衣，一头直直的金色长发，小小的鼻梁挺翘，大眼和细眉相衬，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依稀和若依还有些相似。只是这美人年龄过小，比若依大不了多少。

这个世界人类的相貌，若放到前世，大多看起来像混血儿，东西大陆皆是如此，少有辨识度高的地域特色，若依也不例外。修以为，这或许和百万年的历史有关，大量的人口迁移混杂，导致人种渐渐趋近。

门外的女孩微微发抖。修面无表情地说：“进来吧。”

接着，修进了房间，在有柔软坐垫的椅子上坐下。少女跟了进来，阖上了门。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修问道，随后自感像嫖客和妓女的事前客套。

“我叫拉尼，大人，十三岁了。”少女踟蹰着说道。

修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接着闭着眼睛像雕塑一般坐着。名叫拉尼的少女不知道眼前的老爷打的是什么主意，浑身僵硬。

“谁让你来的？知道是来干什么？自愿的吗？”修一睁眼，一下子吐出了三个问题。

拉尼身子一阵颤抖，哆哆嗦嗦地回答道：“爷爷让我来服侍您的？大人……大人要是不满意……”

“你爷爷是谁？”

“大人，是这儿的村长，刚和您说话的那位。”

“村里喜欢你的男人多吗？”

拉尼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才说：“大人，有几位。”

修又嗯了一声，接着朝拉尼招手道：“挺好，我挺满意，过来！”

拉尼磨磨蹭蹭地朝修迈了几步。修不耐烦地拉过女孩纤细的手臂，一把抱了起来。女孩忽然间被袭击，紧闭着眼睛，不禁尖叫了声，但预想中的侵犯并没发生。女孩只觉得自己被抱着走了几步，接着轻轻放在了床上，脱了鞋子，然后身上一暖，是被窝暖洋洋的感觉。

女孩以为接下来会身上一重，她只要闭着眼睛配合就行了。可是预想的迟迟没有发生。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修正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修注意到拉尼的视线，眼见女孩长得和若依有些相似，习惯性地为她掖了掖被子，嘴上说道：“到了早上你就在屋子里别出来，要是不听话，我就把村子里的人全杀光，知道了吗？”

拉尼在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看着修，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人的举动和他说的话联系起来。

“听懂了吗？”修掖完被子，重复了一遍。

女孩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修见女孩比自家妹妹听话许多，满意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发，说声“真乖”，坐回了椅子上。

很快，黎明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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