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李记事的年纪特别早,甚至模模糊糊地记得刚出生时的记忆。那是瑞亚的永夜祭,正下着大雪。鹅毛大的雪下了一昼夜,早上起来的时候,连屋门都打不开。
积雪围困的小木屋里,刚剪断脐带的莱恩蜷缩在沾满血污的襁褓中,寒冷就像一只无孔不入的手,抚在那幼小的身躯上。他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冷,冷到本来就迷迷糊糊的视界变作一片漆黑,冷到哭不出声音。正当这时,身体忽的开始变暖,正在疲惫抗争着的意识一下子松弛了。他努力睁开眼睛,世界像冰雪融化一般,在他眼前晕染开鲜明的颜色。
那世界的中央是一朵跳跃着的桔红色的花。
这是他对世界最初的印象。
后来,父母给他取名“莱恩”。这个名字在北地意味着“融化的雪”,也有初春的含义,听起来很文雅,却是瑞亚常见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最初的记忆,他喜欢自己的名字,以及光、火焰和一切温暖的事物。
可这些在北地都是罕有而珍贵的。
莱恩的父亲是个渔夫,经验老到,且有独门绝技,能找到冰封河面之下的鱼群。在食物匮乏的冬季,老渔夫就带着村民沿着河流前行。遇到可能的渔汛点,老渔夫便趴在冰面上,耳朵紧贴着寒冰,像猎狗一样,一寸一寸地嗅着。若是运气好,出门一两天,就可大获丰收。运气不好时,过上一周,也能捞个百来斤冬鱼回来。因为这样的本事,莱恩的父亲在村里颇受尊敬。不过,这可不代表莱恩就有好日子过。
老渔夫中年结婚,年轻那会儿喜欢和浪荡的女子厮混,老来又换了副暴烈的脾气,平时看起来总是懒懒散散,打起老婆却格外下力气。尤其是弟弟出生后,老渔夫便更变本加厉了。这样的暴力,不时会波及到莱恩。每当这时,他的母亲就平静地提醒:打屁股就好,屁股上肉多。当然,父亲也有温柔的时候。比如老渔夫会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讲着自己的故事,之后就摸着莱恩的脑袋,信誓旦旦地承诺,要教会儿子在冰上寻鱼的本事。
关于母亲,莱恩反倒记忆模糊了。大概是位美丽的姑娘,也许是位温柔的妈妈。他也很想让记忆更加清晰,可能够让他回忆起的东西实在不多,因为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和商队的武士私奔了。父亲因此勃然大怒。可在那之后,老渔夫便迅速和几个寡妇勾搭在一起,脾气却好了很多。
长大后,莱恩暗自揣测,婚后父亲的脾气如此不好,恐怕是因为他想成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所以刻意压抑了本性。在老渔夫的眼里,自己既然做出了如此牺牲,自然对妻子格外严厉,稍有不顺,便又打又骂。
总之,莱恩的童年没什么可称道的地方,灰扑扑的,像一副蹩脚的旧画。也许正因此,那个有着红火头发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格外鲜艳。
他记不清初见琳到底是什么时候,五六岁,或者更早。印象最深的是琳的笑脸。小时候的琳爱笑,笑容如朝阳一般可爱,每当他听到琳的笑声,心情便会变好。可一开始,莱恩都不敢向她搭话。女孩玩耍的时候,他就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小女孩活力四射,总是跑来跑去,一不留神便没了踪影。一来二去,他便琢磨着,怎样才能拉近距离。
莱恩尚在踌躇之时,琳已经找上了门。村里的孩子实在太少,女孩早就注意到了老在偷看的腼腆男孩。
再偷看,我就揍你。女孩的第一句话咄咄逼人。
对不起。夕阳下,男孩迟疑地说道。
来和我玩吧。女孩虎着脸,补充道,不来就揍你。
对不起。男孩大概不知道要说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莱恩愉快地被揍了一顿。
两个孩子就这样慢慢地互相靠近。冬天的时候,一起堆雪、编制长弓,一起帮着家里做杂活;夏天的时候,到山林附近猎些野兔,在阴凉的树冠下搭建狭小的棚屋;在短暂的春天和秋天,胆子较大的女孩会带他到更北的地方冒险。女孩的鼻子格外灵敏,隔着老远便能嗅到林子里松菇的香味。女孩的箭术甚至比得上老练的猎人,再警觉的兔子也逃不过她的弓箭。
所有的行动,总是琳在带头,若是闯了什么祸,也是琳来出头。莱恩自觉只是琳的跟屁虫,而且还只是其中之一。例如他的弟弟,比起父亲和哥哥,更听琳的话。
可明明是这么野的孩子,有时候也会变得文静。安静下来的琳,喜欢用树枝在沙案上画画,最常画的是花样繁复的贵族纹章。女孩知道上百个纹章样式,诺曼王室的玫瑰花和剑盾,瑞亚王室的藤边雄鹿,孟菲斯王室的羽翼巨龙,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贵族家徽。琳画的不算太好,但大致样式没错。有时候,莱恩即便记得,也会故意问起这是那个家族的徽记,好让女孩夸耀一番。
莱恩据此猜测,琳也许是没落的贵族出生。他熟悉琳的父母,郎才女貌,好多年前从外乡搬来,完全没有乡下人的土气和拘谨。每当他来找琳玩耍,那位温柔的夫人总会拿些小食给他,炒制的松子或者是腌制的辣味萝卜。琳的父亲则是个爽朗的汉子,眉宇间英气勃勃。完全不像自己的父亲,笑起来都有股猥琐劲。
这样的想法随着时间慢慢发酵,在莱恩的梦境里,琳便成了瑞亚的公主。童年的时候,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莱恩固执地对此深信不疑。他独自艰辛地守卫这重大的秘密,那怕在设想中受了可怕的酷刑,也不能让可爱的公主遭遇一丝丝威胁。
林间的雪融了一次又一次,莱恩的身量一点点拔高。他渐渐想成为琳身边更加特殊的人,至少比跟屁虫更进一步,比如帮手或者跟班。有一年秋天到林间打猎,忙着采摘松菇的两人不小心惹了只大黑熊,一时间慌不择路地逃窜,结果困在了雪松树上。
那时,黑熊在树下咆哮着,围着大树转来转去,一直胆大的女孩一边和黑熊对吼,一边安慰着莱恩。过了会儿,莱恩感觉女孩挨近了他,单薄的秋衣下,身体在微微发抖。莱恩看着女孩紧绷的侧脸,忽然抓住她的手,说道:你别怕,我在这里。一说出这话,莱恩便觉得自己是着了魔,琳会在心里嘲笑他吧。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专注认真的。后来是村里的猎户找到了他们,赶走了大黑熊。
事后,琳好像忘记了这事,莱恩却是反复回想,越来越觉得后悔。年龄渐长,对女孩也有了额外的念头。但他从不奢望女孩能嫁给他,他配不上她。他只想做守卫她的骑士,即便有一天,她终将嫁给别人,那也不在乎。
时间像琴声轻慢,那年冬天却突然加快了节奏。
琳的父母一夜之间暴毙。村里的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看琳的眼神也变得怪异,父亲甚至告诫他,要离女孩远点。琳也不再笑,终日沉默寡言,像是被积雪埋住了心灵。莱恩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可有一件事情,他再清楚不过。
他要让公主殿下的笑容回来。
莱恩花了比以往多两倍的时间,缠在琳身边。她发呆的时候,莱恩就坐在旁边陪着。发呆一整天,他就陪着一整天。肚子饿了,他就煮一些小麦和大白菜。琳要吃的时候,就看着她吃下。要是不吃,他就把剩下的东西放好,留着第二天自己吃完。
父亲对莱恩的作为很不满,却没有管他。自从老婆跑了后,老渔夫对两个儿子就很少管束,几乎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琳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少,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小村子里,流言也变得越来越多。传言说,琳咬死了自己的父母。她母亲脖子上还留着清晰的齿印。传言还说,老渔夫家的儿子已经被琳勾走了灵魂,不久也要发狂而死。
莱恩没有理睬旁人无聊的碎嘴,但这些传闻确实吓到了很多人,包括琳以前的几个小跟屁虫。
传闻甚嚣尘上。一天夜里,琳找到了莱恩。
我要走了,她说道。
红发女孩已经有些大人的模样,坚硬的眸子里没有离别的泪水。
在这之前,莱恩早有预感。这个女孩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一点也不惊讶。
我和你一起走,他说道。
莱恩已经想了很久,憋在心里的话,此刻终于有勇气吐出口。
琳的身体微微颤抖,就像那天在雪松树上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莱恩,大概只是因为一时的软弱。人总有脆弱和孤独的时候。
此后一年里,两人在城镇餐馆里打过杂,到商队里帮过工,后来加入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佣兵团。
莱恩觉得自己不适合干佣兵这行。他不大希望看到别人受苦,就连敌人的惨叫声都能让他心神不宁。可看得出来,琳在佣兵团里找到了她的位置。于是,他也要努力试试看。这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人总是愿意停留在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改变,这是难以避免的怠惰。但有些人却能为了更重要的事情,理想或者所钟爱的事物去改变,那怕前程渺茫。
努力,前行!
莱恩跟着愿意教他的老佣兵,日复一日地磨练枪术。不经意间,琳却对他愈发冷淡。
女孩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胸脯隆起、红唇鲜艳,红色的长发也变得格外亮眼。莱恩有时不敢看她,看她的时候,却永远触不到她的视线。一年到头,两人说不上多少话,能说的大约也就是指令和客套话。曾经有一度,莱恩自觉已经从跟屁虫已经晋升为跟班,如今又沦为路人。
他全心爱着的那个人,并不喜欢他。年龄越大,莱恩越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就和他从不受言灵眷顾一样。
逐渐长大的莱恩有了成年人的欲望,眼神总是容易黏在女孩的大腿和胸脯上,想要拨开这目光,心里反而一遍遍浮起白花花的肉体。夜深人静且欲望翻滚的时候,他便会忍不住自渎。身边的男性佣兵无一例外全都买过春,唯独莱恩没有。并非他不想,而是实在没办法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干出格的事。
曾经单纯至极的爱,就因为欲望,渐渐生出怨怼,既然对他如此冷淡,当初为什么允许他同行?
佣兵团的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血腥刺激,大多数时候和普通力工差别不大。偶尔有些穷疯了的山贼打劫,老佣兵们就能对付,需要莱恩拼命的情况屈指可数。当然,风险还是有的,几年时间里,莱恩就见过三个伙伴离世。这样的事情通常是猝不及防的,昨天还在和你说笑,今天就成了一具尸体。
生命无常,世事大多不如意。莱恩也想明白了,等再过几年,存够了钱,就回到乡下,找一个不是太丑的姑娘结婚,过普通人的生活。至于公主殿下,她命定的王子总会出现的。他又何必呆在身边,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暗自神伤。更何况,他区区一个武士,就算想永远守护她,也没那个资格。这样的想法,在琳获得言灵后,变得格外强烈。
琳喜欢的王子会是什么样子?莱恩想象不出来,却又忍不住去想。像修那样,又或者像乔舒亚那样,感觉都不太合适,林奇倒是挺适合,可商贾阔少一定毛病很多,婚后必然拈花惹草。若是他能更强一些,更可靠一些,琳是不是会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也行,能多一点笑容就好了。
可事实总是残忍!
如今,琳受了重伤,他又能做什么呢?乔舒亚说得对,他来了也没用啊!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爱之人的身边从未有过他的位置。
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夜里,莱恩拿着长枪,向不存在的敌人一次次突刺。教他的老佣兵几年前废了条腿,已经领了抚恤,回老家结婚,临走时夸赞莱恩颇有天赋,要好好努力。
已经没用了。莱恩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了爱幻想的年纪。据传,言灵觉醒的年纪,大约都是在十六七岁,太小的话,灵魂和肉体还未契合,若是过了这个年纪,就说明没有天赋。而且,即便是觉醒了言灵又能怎样?他了解琳,至少女孩不是爱慕虚荣的人。
一夜未睡,练了一宿武。莱恩架势未变,速度却越来越慢。武士们公认,一息十剑方能勉强达到言灵骑士的标准,而普通人的极限是一息两剑。这就是两者之间令人绝望的差距。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莱恩刺出最后一枪。枪尖刺破阔叶上的露珠。他叹了口气,往回走去。已经到极限了,再努力也不过如此。
因为没睡觉,莱恩一个早上都是精神委顿,眼睛酸涩。到了中午,受了重伤的琳终于醒来,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众人一齐去看望。
可红发女孩屏退了其他人,单单留下莱恩。
她要对我说什么?莱恩全身紧绷,刚刚要走的决心,顷刻间动摇。
“莱恩,谢谢你。”终于不再是客套话。
“你陪了我七年。”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陪着你。
“前天晚上,修和我说了些话。”那张破嘴说了些什么!
“莱恩,对不起,很抱歉。你应该找个更贤淑温柔的姑娘。”
莱恩脸色发白,多年来早有预感的结局,此刻终成现实。他的胸膛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沉郁的闷疼几乎窒住呼吸。
“莱恩,对不起。我这些年有攒下些钱,你要不是不介意的话……”
莱恩听不清她后面讲了些什么。不介意?怎么会不介意呢,他可以笑纳所有人的馈赠,唯独不愿意接受心爱之人的施舍。
莱恩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风在吹。他夺门而出,听不到别人的呼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想要流泪,可没人的时候,为什么要伪装自己。
眼泪宣泄而下,心的刺痛未减半分。他累了,躺在山边的巨石上,看着落日西下,一个念头终于坚定。
是时候,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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