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在村里耽搁了几天，琳的伤势看起来已无大碍。临走之前，库纳勒带着孙女拉尼在修身边晃来晃去，大有把女儿送给修的势头，弄得修心里发慌。在老人开口前，修逮到机会，总算婉转拒绝。老人明显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消失了一天的莱恩也回来了，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湿透。修问起莱恩。莱恩回答是砍了一晚上的树，惹得修忍不住笑出声。不久前刚刚练剑的时候，父亲就老让他砍树。看来这倒是个传统。

临别的时候，村里还有些人不明真相，畏畏缩缩地远远站在村口。等到修彻底离远了，才恨恨地骂出声。

唯有村中与修对峙过的瘦高个，名叫阿尔贝尔的青年扬长了脖子远远地看着离去的佣兵团，眼里满是羡慕。

“别看了，阿尔贝尔。”村长库纳勒说了一句。青年终于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

再度启程，佣兵团沿着河道，朝西北方向走着。因为刚刚一场激战，修和林奇都觉得路上不太平，仍然相约同行，离塔姆兰近了，再分道扬镳。

路上，莱恩正式向琳还有林奇请辞。老佣兵团的众人一阵惋惜，并未挽留。出了横断山脉，他便会往北方去，回瑞亚老家。修便提议届时送他一程。

晚上，佣兵们在山坡处搭建营地。忙碌一阵后，天色渐黑，莱恩望着河道转弯的方向发呆。

修向他搭话：“被女人抛弃了，想不开？”

莱恩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诶，这种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嘛，都差不多。要我说花钱嫖比结婚成本低多了。琳不想和你结婚，那也没办法。要知道，世上做不成的生意，也多得是。”修安慰道。

“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难听。”莱恩皱眉道。他原本不想搭理，还是被激得开了口。

“很难听吗？”修觉得朋友之间应该说得更直白点。

“你自己都没觉得？”莱恩倒是讶异于修的毫无自觉了。

“好吧，总之看开点，女人还多得是。”修继续安慰道，“说不定，过几天你就遇上了。”

“荒郊野外，那来的女人。”莱恩反驳道。

修想了想，紧盯着莱恩说道：“你觉得南希怎么样？”

莱恩闻言吓了一跳：“南希？那不是你的女人吗？”

“我的女人？你这样的误解是从哪来的？”修也吓了一跳。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修莫名有些心虚，没在这事上多说，继续推销道，“你考虑考虑，南希可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各种家务活都干得顺手，人也挺漂亮。当然，我觉得你也很不错，有毅力有勇气……”

修还没说完，就被莱恩怒气冲冲地打断：“你这混蛋也太过分了！她一个女人千里迢迢跟你出来风餐露宿，你不怜惜她就算了。现在玩完了，竟然还想着把她塞给别人。真是伤风败德！连我这种不信教的，都想说一句‘你这挨天罚的’。”

莱恩越说越生气，想到自己也打不过修，只能甩手而去。

修被骂得直发愣，他原来是这样的人渣？

“哈哈，你可真是活该啊。就算是男子汉，他也才失恋没几天，你就直接戳他伤口。”亚森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冒出来，裹着黑色的斗篷，嬉笑道。

这几天来，修和亚森越发亲近。两人都是博闻强识，聊起天来，就算有不投机的地方，也能争辩个你来我往，不会觉得无趣。

“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这种事情难道不像买卖，既然不是你情我愿，那交易不成，有什么可惜的吗？”修颇为不解。

“你没恋爱过？”亚森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是恋爱的大好时候。”

修说道：“恋爱是件浪费时间的事，还是留给有空闲的人去做吧。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娶个还算顺眼的女人就行了。”

“你活了这么大，都没喜欢过谁？”亚森大吃一惊。

“你说的喜欢是指什么？想和特定某人交配的欲望？”修反问道。

“……”

“或者是接近特定某人的冲动？”

亚森扶额：“我也说不清……那你还真是可悲啊，少年。”

“把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作为人生目标之一，那才是真正的可悲。”修耸肩。

亚森皱眉：“爱情怎么会虚无缥缈，你是觉得爱情并不存在？”

“我没那么极端。爱情确实是存在的，因为人们都这么期待，所以它就存在了。这世上也确实有相爱着的，能够实践爱情理想的人。但爱情至少是珍贵的、非常稀少的东西，这你得承认吧？”

“确实如此。”亚森不得不承认。

“和言灵、魔法一样，所谓爱情，不是一样看重天赋吗？爱神更愿意看顾俊男美女，多情的情种还有生性浪漫的人。至于大多数普通人，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找了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爱情对于他们而言，有存在的可能吗？”

亚森想了想，答道：“你说的也对，这世上的怨侣远比爱侣要多。”

修仰起头，一时间想起了前世的母亲，顿时陷入了追忆之中。他说道：“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爱情只是个难寻的宝物。既然如此，我们根本不该宣扬爱情，那会让许多人产生不必要的期待。一个凡事平平的普通人，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最勤奋的，却指望自己是最幸运的，指望爱情这种世间罕有的宝物会砸到自己头上。嗨，你不觉得可笑吗？”

亚森苦笑：“说得都对，只是听起来太过刺耳。”

“大多数人不喜欢听真话。”修继续说着，“人的一生应该旨在完成自己，心无旁骛地走好自己的路。如果路上能够捡到爱情，那是额外的幸运，如果没有，那也没什么可奢求的。”

“怎么才算完成自己？”亚森问道。

“做自己想做的事。”修挑眉道，“密探阁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找位贤惠的妻子成家就行。”亚森笑着说。

“你看起来可不像这么安分的人。”

“有吗？那我可得好好反思。”

“一般而言，见识广博的人大多热衷于新鲜感，面对同一个女人，迟早会让你觉得厌倦。”修颇严肃地说，“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猜你大概也是。”

亚森思虑片刻，说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爱上一个人。爱一个人必定是专心致志，难以自拔的。而像你这样，凡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多个人还嫌麻烦，爱神可不会眷顾你。”

“我也没那样的需要。”修说道。

“好吧，我也不打算反驳你”亚森笑了笑。

“你可一直都没能说得过我。”修颇为得意。

亚森哈哈大笑。这几天，他和修有时谈天说地，有时也会比剑。比剑的时候，他从未输过，可争辩的时候，也从未赢过。

“好像确实如此。”风吹起他的斗篷，他摇头笑道：“不过辩论不是事实。修，我诅咒你将来会爱上一个女人。爱得她死去活来，不可自拔。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修一挑眉，自信满满道：“我接下了，亚森。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爱上一个女人？真是无趣的诅咒。

“说了这么久，你好像很有女人缘？对了，你曾经爱过谁吗？”修一时兴起，不由问道。

亚森闻言，苦着脸思索了许久，说道：“我小时候好像喜欢过一个短发女孩。记不大清了……应该是初恋吧……那女孩也只有十来岁，长得并不美貌，但是笑起来非常可爱！”

亚森想起初恋，嘴角带笑。

“好像？”修疑惑道。

亚森无奈道：“不怕你笑话，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我从哪里来，做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去想，头就疼。”

“失魂症？”修诧异道，“你前几天可没说。”

“有些事忘了，有些事又很清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亚森表情苦涩。

“阁下可是位密探。”修直言道，“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就在怀疑你是不是有所图谋。”

“哈哈，我大概是位密探吧。我明显是变化过相貌，也许是前次任务中不小心失败，为了逃脱才会这样做……若说有什么目的，大约真的有。”亚森盯着修，犹豫道，“冥冥之中，我觉得……我来到这里，大概是为了与你见面吧。”

“这可真是奇怪的说辞啊，亚森先生。我可不希望让别人误会我们的性癖。”修再迟钝，也听得懂亚森话里的暧昧，闻言和亚森拉开了距离。

亚森笑道：“没想到你还会在意这样的小事……我是真的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什么缘由。”

“嘿，快别说了。你要知道，和被无趣的女人烦相比，让无聊的男人缠着，不是更糟糕吗？”

亚森哈哈大笑。笑声响亮，惹得隔得有些远的人们都望了过来。

人群中，达勒拍了拍阿大的肩膀，打趣道：“喂，阿大，看来夏尔先生是另有新欢呐，你可要小心。”

几天来，修和亚森几乎是形影不离。旁人只知道他们聊着听不懂的话题，有时还会争吵，吵完以后时常还会相视而笑。旁人不知情的，都对此津津乐道。

阿大眼睛一瞪，不快道：“嗨，你可别胡说。我是要娶老婆的人。那长诗里说，两个男人的快乐是地上的快乐，男女之间的快乐才是天上的快乐。你这都不懂吗？”

达勒和几个佣兵哈哈大笑。

自从和西维娅熟悉后，阿大再也不提要娶两个老婆了。这么说着，他偷偷朝西维娅看去。精灵少女察觉到阿大的目光，回以一笑。

乔舒亚在旁边看得满不是滋味。他盯着西维娅看了很久，确信精灵少女是有所察觉的，却偏偏未有任何反应，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自从失去精灵少女后，乔舒亚越发觉得自己是爱着她的，甚至比想象中的爱得更深。他对忠心的随从拉结尔说，取回家族的产业后，他要夺回另一件宝物。

可乔舒亚也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才能。以前在贵族圈混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有本事。但一离开父辈的依仗，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除了能帮着杀人，几乎没什么主意。这样的落差让他倍感失落，也让他格外留意着修。年轻的爵爷虽然性格高傲，但骨子里也是个好学努力的人。

落日将尽，万物休憩。

修呆在小帐篷里，油灯散发着松香。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记事本，纸上写的原定计划，已经基本落空。他涂涂划划，只剩下两条还在上面。

接着，他在记事本的后面，继续写下对魔法的思考：

“魔法真名并非是魔法释放的必要条件。真名的作用，仅能增加魔法释放的便利性。

“魔法真名据称是凡人的创造物。魔法师创造真名的动机不明。”

这个世界关于魔法以及超凡的知识，任何一点都得来不易。修在记事本上谨慎地写着，希望有一天能够解开其中的秘密。

修翻到了下一页。他想到几天来的见闻，忽然有感而发地写道：

“异世界超凡者的存在，导致社会阶层的巨大割裂。只要超凡者和凡人的巨大差异存在，割裂永远难以缝合，文明将停滞不前。”

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吗？修敲击着纸张。他想不出来，这几乎是无解的问题。经过维维安一事，他察觉到所谓科学似乎能抑制魔法，但想要用来推动社会进步，完全是天方夜谭。一旦他试图这么做，修•夏尔便将是所有魔法师的公敌，进而将是所有当权派的公敌。即便抛开这些不谈，骑士和通灵师们又该如何处置？他自己现在也是个骑士，以自己的能力去衡量，前世知道的那些老旧些的枪械，就和烧火棍没区别。所以，就算他消灭了全部魔法师，也只不过是换其他人上台，情况不会变得更好。

这个世界的社会结构，已历时百万年，从未有重大的变化，可见就算有人做了任何变革，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考虑完这些，修又在反省，他对南希是不是不够关心。南希是他唯一有亏欠的人。在前面的村子里耗了几天，又惹得她不高兴。反复思虑，他决定明天好好问问南希，喜欢吃什么，还有喜欢的男人类型。

但想着这事，又让他犯难，甚至有些忐忑。以往和纤细的女孩交涉，他时常会犯错，有时候连错在哪里都不清楚，但偏偏对方很生气。没办法，通常情况下，他都只做不说。至于妹妹，他很欣慰地想着，妹妹被他养成了一个坚强的毫不纤细的女孩。

油灯的光渐渐暗淡。修察觉到时间已晚，关了油灯，躺下来休息。正睡意朦胧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呼喝。

暗哨是位老练佣兵，没有点火把，在黑夜里，仅凭目力拦住了一位年轻小伙。那小伙气喘吁吁，脸上身上到处是淤青，身上被割破的衣服里露出血痕，见到了人，顿时溢出泪来。

“怎么了？”亚森没有入睡，当即走了出去问道。

“大人，请您怜悯。”小伙哽咽道，说不出话来。亚森瞧了他一眼，发现在刚刚离开的村落里见过。

“你慢点说。”亚森安抚道。

此时，修也来了，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小伙抬起头，正是阿尔贝尔。

小伙看到修，畏缩地低头，克制住哭声道：“几位骑士老爷，村里的人……村里的人都被杀光了。”

修一惊，早就压在心中的预感，竟然真的发生。他看向亚森。这位密探先生若有所思，并不惊讶。

“事情麻烦了，修。”亚森说道。

“麻烦了？确实很糟糕啊，刚刚还活着的人，今天就死了。”修声音低沉。他心里闪过库纳勒的脸、拉尼的脸，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真实，甚至不知道该愤怒还是悲伤。

当琳推测中的两位杀人者变成四人时，修就隐隐察觉到，这好像是某个团队的大规模行动。他明明想到了，却安慰自己，不过是猜测。

阿尔贝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噩梦。修一行人早上离去后，阿尔贝尔反复思量，难抑心中冲动，决定追随这些外乡人看看更大的世界。但走不到半法里，身后便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小伙子走回去，谨慎地藏身在树丛里，却发现整个村子已经尸横遍野，一伙骑士正四处杀人。哭声和喊叫声惊得鸟兽四起，一颗脑袋抛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直到离他不远才卡在树桩边。阿尔贝尔吓得浑身发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等到骑士们差不多杀完了人，小伙才偷偷从树丛里爬了出来，一路追着佣兵团急奔。

小伙正说着的时候，佣兵团几个重要的人听到动静都来了，莱恩和阿大几人见没有大的动静，又回去休息，只有琳重伤初愈没有出来。待他说完后，林奇又追问了几个问题。但小伙明显被吓坏了，连对方到底有几个人在杀人，都说不清。林奇无奈下，示意哨兵将阿尔贝尔带去休息。

亚森面色凝重地说道：“我们麻烦了，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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