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治对统治者意味着什么?
也许并非像被统治者想象的那样,尽是好的东西。因为统治总是试图推广某种秩序。而规则在规范被统治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束缚着统治者。
就此而言,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统治。
实权派们真正关心的事只有两样。第一件是赚钱,第二件便是和其它超凡者联姻。
钱虽然对超凡者意义不大,却能间接地构建起领主和超凡者们的契约关系。譬如言灵骑士,若是孤单一人,实在势单力薄。但若托庇于领主,便是在大树之下遮阴,自然无须因财富受窘。如此久而久之,超凡者家族代代相传,也就成了传统。
而关于赚钱,实权派们最热衷干的便是修桥铺路。无论是自己组建商团还是收取商税,抑或兴办实业,都需要道路畅通。正因路如此重要,“行省”也曾被称为“道”。
第二件是真正攸关兴亡的大事。领主们若是有个超凡者女儿,便是家族的主要财富;与之相应的,若长子没有超凡者的天赋,自然不能继承家业。贵族家的超凡者也必须与超凡者通灵,以此让家族的超凡血脉更加浓郁。
领主们便是如此,凭着血缘、契约还有传统,聚拢起着大批的超凡者。
平民们会如何,没有人会关心。在他们眼里,平民便是野草,平时不用去管,要用的时候便割掉一些。无所谓慈悲还是严苛,而是更等而次之的——漠视。
事实上,平民对贵族们的统治,也确实帮助不大。战争不需要动员平民。平民所能贡献的,无非是打制几把武器。商业的繁荣几乎也不需要平民。贵族们的商业收益超八成来自于奢侈品。而奢侈品和普通商品的价格差异之大,令人炫目。例如,一个美貌精灵奴隶的价格可以高达十多万里尔,而在荒年买下一个小女孩,不过二三十里尔。蜂蜜、鲸油、熏香和大米小麦的价格差距也大抵如此。平民们既消费不起奢侈品,也对奢侈品的产量帮助不大。
既然如此,平民对贵族又有什么用处呢?
统治是件费神费力的事,这个世界的贵族们压根不屑于统治平民,就如同他们不屑于对平民说谎一样。
也许正因此,普鲁托很难对爱说谎的诺曼王室和正一教兴起反感。
“那位塔扎道的首脑是怎么说的?”白发骑士普鲁托再一次问道。
“金大公在图林的决议会上说,兰纳平原和以西的横断山脉周边平民已经全部被魔厌侵染,为防莱茵平原遭害,他已调遣麾下渡鸦团将其灭绝。”克洛德答道。
普鲁托沉默不语。他从紫木靠椅中站起身,走到阳台边,视线越过雕饰窗柱,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里是普列瓦榉木庭外围的落日公馆,高三层,离重水湖不远,早上还能嗅到码头鱼市的腥味。
普鲁托说道:“这样敷衍的理由?亏他能想得出来?”
“大概是用屁股想的吧!”克洛德坐在圆桌旁,呵呵笑道,“若换了正一教,肯定会换个漂亮点的说辞。”
“荒唐!”普鲁托的拳头砸在窗台上,“身为一方庇佑者,地方上遭了灾,首先想的不是保护人民,而是怎么把他们杀光!”
克洛德收敛了笑容:“普鲁托,我觉得事情不简单。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
坐在圆桌另一边的赛恩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布兰德也说过,魔厌的行动很好理解,无非是到最近的地方杀最多的人。既然如此,金大公抢先一步把他老窝附近的人都杀光,自然能祸水东引,让魔厌去滋扰他的邻居。”
拉米亚倚着圆柱,圆柱浮刻着蜿蜒而上的东方鳞纹。她苦笑道:“现在看来,金大公玩的这手可是相当漂亮……昨天哨兵来报,这几天,兰纳平原的所有魔厌都在向普列瓦近郊聚集,足足有三四十万……诸位,我们要有一场苦战了!”
克洛德沉思道:“你们都没想过吗?魔厌是很古怪,但并没有太过厉害的手段,金大公部下强者如云,何必为了这点麻烦,担偌大的恶名。”
“也许是嫌麻烦,也许是看我们这些邻居太过碍眼。克洛德,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大贵族们的想法,就像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们一样。”拉米亚说道,“我听说南方的大公们也采取了类似的手段,只不过没有公开宣扬。”
克洛德摇头:“拉米亚,你想得太浅,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贵族从不做亏本买卖。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阴谋?针对谁的阴谋?”赛恩不解地问道,“嗨,那位老贵族可是说得很直白,要把自己的领民杀光。”
“针对我们的阴谋。”克洛德措辞严厉,“诺曼王室、三十人团、各地的大公,无论哪个都看我们不顺眼。”
拉米亚插话道:“克洛德,我知道你还在怀疑王室,可就在昨天,杜兰特王子殿下已经亲率青红营讨伐魔厌。”
赛恩忽然一怔:“那个女人竟然……拉米亚,我要向你道歉,我必须收回先前对王室的不敬。”
拉米亚微笑回礼。克洛德没再说下去。
沉静片刻后,普鲁托背对着大家说道:“克洛德,焚夜者布兰德还没来吗?”
克洛德皱眉道:“就只剩下布兰德还没到,魔网内也没有任何回应……我担心他遇到了危险。”
普鲁托说道:“哨兵判断,魔厌会在三天后的傍晚全线进攻普列瓦,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克洛德欲言又止,过了会儿又说道:“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诸位!我了解布兰德,他是个尊信守诺的人。”
赛恩接过话道:“哨兵在普列瓦近郊搜寻了几天,仍然没有发现布兰德的踪迹。恐怕……我们的灵媒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我早该派人去接应他。”普鲁托懊恼道。
“虽然很抱歉,但现在已经顾不得他了,普鲁托。”拉米亚说道,“眼下要紧的是尽快部署作战。”
克洛德快速活动着手指,终于下定决心道:“诸位,我提议撤离普列瓦。”
众人惧是一愣。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当来普列瓦游历了一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灰溜溜地回去?”赛恩激烈地出言反对。
“弟兄们不会答应的,法师大人。”拉米亚嘲讽道。
克洛德说道:“我无意如此。但如果轻卫营在此覆灭……”
“不要说会招致厄运的话,克洛德。”普鲁托打断道,“告诉我,你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们面对的是从未见过的怪物。它们的背后是什么,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我们都不清楚。再加上埃德加、布兰德接连失踪,重卫营态度不明,事态过于反常。就像在晴空旷野里,忽然置身迷雾,难道我们不该设法抽身,等一切浓雾散去后,再决定如何行动吗?”
克洛德的担忧合情合理。普鲁托也感觉身处云山雾罩,局势诡谲难明。但是,事情已经到了不可不为的地步。
果然,赛恩反对道:“克洛德,你想太多了,轻卫营几乎全员皆在普列瓦,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拉米亚也说道:“因为无端的揣测而却步不前,是懦夫的做派。”
普鲁托忽然问道:“克洛德,你为什么加入轻卫营?我记得你是家里的长子。”
“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普鲁托。”克洛德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普鲁托深吸一口气,以收敛心神。他推开阳台的门,略带咸味的空气立即扑面而来。落日公馆的外面是个集市,此时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楼下行人抬头看到白发骑士,纷纷脱帽行礼。
“白狮爵士万安!”
“白狮爵爷万安!”
一时间,欢呼声四起。
普鲁托微笑挥手回意。克洛德走到阳台上,与他并肩而立。欢呼声渐熄。
“你喜欢被人崇敬的感觉?”克洛德问道。
“挺喜欢的。”普鲁托回道,“你讨厌吗?”
“没人会讨厌,但要保持理智。”
“我知道,但轻卫营不是我说了就算的地方,你也同样。”普鲁托远眺前方,目力所及,重水湖波光粼粼。
“你为什么加入轻卫营?”克洛德问道。
普鲁托追忆往事,笑道:“如你所说,大概是因为我好出风头吧。”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就来部署不久后的战局吧。”克洛德无奈道。
轻卫营共有六位奥法者,每一位都是小队作战的核心,克洛德便是中之一。但此次作战,克洛德被安排了次要任务。因为银色魔厌有噬魔特性,而普通魔厌仍无法免疫魔法。克洛德的任务就是配合小队中的潘森和扎因,扫清普通魔厌的干扰,由普鲁托、赛恩和拉米亚突袭银色魔厌。
安排完了小队的作战任务,便是由队长普鲁托与其他小队衔接作战指令。这是营建制的战斗特色。而小队与小队的衔接多是依靠魔网进行。此次因为灵媒布兰德的缺席,轻卫营不得不同时启用剩余的三位通灵师作为主锚点,让作战任务变得更加复杂。
普鲁托和赛恩离开了落日公馆,前往榉木庭。拉米亚则是嫌麻烦,自顾自回房间休息。克洛德仍是心事重重。他走到公馆外,穿着重甲的公馆侍从紧跟而上。行人不敢直视法师大人,纷纷垂头避走。
公馆边是交易公证处,往前走,是各大商行的会所,再往前是连着水道的喷泉广场,鱼市码头则在另一个方向。克洛德今天穿的皮革靴子,有些不适脚,在硬化过的道路上走了段时间,便硌得脚趾疼。他升起厌烦的同时,那股不安的感觉仍萦绕心头。
他认识布兰德的年岁,比认识普鲁托更久。两人同属万物皆数派,亦师亦友,亲密无间。不久前,布兰德曾向他隐约透露,轻卫营内有密探潜伏,并让他严守秘密。而两天前,他再次收到布兰德发来的结节,是一段被数个人声混杂压盖的语音。
这让他更加不安了!
结节在发信人和标识人之间传递时,是清晰明白的。但若是发信人发送结节时,恰好遭遇攻击,结节偶尔会穿过噪杂的声网,迂回到达标识人。如此一来,那段讯息就会呈现混杂的特征。
克洛德几次集中精神,努力想听清那段声音,只模模糊糊听明白了三个词汇,“死亡”、“眼睛”和“神”。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连普鲁托也丝毫没有透露。然而知道的越多,越是进退两难。他不知道该相信谁,又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太多了。
克洛德转过拐角,喷泉广场边人流不息。这时,一阵歌声伴随着手鼓的声音响起。
“雾江上的雪
雾汐时的风
开在胸口的玫瑰
以及离别时的吻
……”
克洛德停下脚步。他听过这歌,唱歌的女孩长得很是平凡,歌声却过耳难忘。那声音清脆,吐字清晰,转音的时候清婉悠长,节奏快的关头,尤其精彩,不仅能把握住旋律,更难得的是每个音节都清楚可辨。就像一串玉珠落入盘中,声音快却不杂。
克洛德听得暗暗点头。与几天前相比,这歌还做了明显的改进,加了副歌部分,还混了手鼓伴奏,整体的表现力更加出色了。
不知不觉中,一首歌已经唱完。克洛德嘱咐随行的侍从,拿些赏赐给唱歌的艺人。那侍从卸下右手重甲,依言上前,铁靴踏在路面上,噔噔作响。旁人见是公馆的武士,连忙闪避。
女孩见了侍从,也不害怕,弯腰行礼道:“老爷好。”盲人奏者拿着手鼓笔挺地站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侍从掏出了几十枚凯尔,放到女孩的手上。
凯尔是西大陆各大商会自制的铜币,与金币里尔没有严格的兑换标准,要依各地的约定俗成而定。凯尔大量用于购买粮食、布匹、盐这些生活必需品,而里尔通常只是用来购置奢侈品和商旅流通。
克洛德看那稀稀拉拉抖在女孩手上的几十枚凯尔,不满地直摇头。他大约知道普列瓦里尔和凯尔的兑换比例是六七十比一。
真是小家子气!克洛德暗嘲公馆的人丢了脸面,摸了摸腰侧,刚巧今天带了钱袋,便走上前去,将腰间的钱袋递给女孩。
女孩没有接过钱袋,依旧是弯腰行礼道:“大老爷好。”然后,女孩又说:“老爷,您给的赏赐太多了,不如我替您把这袋金币散给这里的先生女士们。”
克洛德一愣,随即想到是自己欠考虑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拿着几十里尔,很可能惹得周围人眼红。克洛德不禁赞赏女孩聪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若依,老爷。”女孩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克洛德又是心中暗赞,站到若依身后,为她压场。
若依招呼不远处的众人来排队拿钱,一个个都畏惧地不敢向前。终于有个胆大的精瘦男人带了头,后边的众人便自发排好队伍领钱,全都规规矩矩,不敢喧哗。
钱袋里还剩下一个金币的时候,克洛德说道:“剩下的一枚就给你吧。”
“谢谢老爷。”若依也不谦让,收下那枚金币。克洛德满意地离去。
见法师大人没了身影,周围人才慢慢散去。若依低声和旁边的奏者说:“豆豆,我们今天赚了九十八个凯尔,外加一个里尔诶。”语带兴奋,她已经在琢磨晚上吃点好吃的了。
豆豆嘟囔了句:“不知疾苦的贵族老爷,都不知道平民若是拿里尔兑换凯尔是件麻烦事。”
若依皱着鼻子:“你好挑剔!人家给你钱,还被你嫌。”有时候,她觉得豆豆不像是和自己同龄,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
豆豆表示歉意:“是我错了。”
若依说:“我替那位大人原谅你了。”说着,她牵着豆豆的手,往西边的街道走去。女孩的手心温热,豆豆不自觉地握紧了些,暖和的感觉直冲到脸上。
他心想做个瞎子,也不是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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