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瓦没有城墙,便把西来的难民都安置在了南郊,让守卫看管着,不能随意走动。但有一两样特殊的本领,却又是例外。例如若依和豆豆这样的流浪艺人,便可放进城里自己讨生活,只需要登记备案下就行。
登记的时候,若依犹犹豫豫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用了真名。她既幻想着哥哥、爸爸会来寻她,又担心找到了怎么办。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自己已经长大了,但眼下最想做的还是扑在哥哥怀里诉苦,把这几天手指划破的事、风餐露宿的事、要被人卖掉的事挨个说个遍。可问了别人才知道,“若依”是烂大街的名字。比如她现在借住的地方,女主人是位帮厨的胖大婶,而次女就叫若依。
归途中,若依顺道想起胖大婶常常带回家的猪下水,便对豆豆说道:“我们今天赚了些钱,去餐馆里吃一顿吧!回去的时候得把一汐的借宿费用都交了。”若依吃不惯猪下水的味道,尤其是腰子,老有股尿味。猪肝倒是不错,不过胖大婶煮不好,总是得像堆烂泥。
“好啊。”豆豆答道,接着又说,“若依,我们要在普列瓦呆上一汐吗?我觉得这里太危险,还是早点离开吧!”
“这里危险?他们可都说,轻卫营的老爷们很厉害,我们不需要担心吧?”
“我总有不好的感觉,万一轻卫营输了怎么办?”豆豆依旧提议离开。
“那好吧,等我们赚够了钱,就离开这里。”若依想的却是普列瓦没有螃蟹,老呆着也没意思。
若依借宿的地方便在城北。往西走了一阵,又折向北,道路变得越来越破败,路边尽是檐下挂着腌制湖鱼的小屋,偶有几家阔绰点的,门口晾晒着血肠,好似炫耀一般。
街上,人流不多,偶有几个推着独轮车的壮汉匆匆而过。
正走着,从大道旁的巷子里一下子窜出来七八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拦住了若依,其中一个短手短脚短颈,但四肢粗实,个子只到若依的胸口,看上去便是矮人后裔。若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们有什么事吗?”若依问道。周围不多的行人依旧是匆匆而过,没有瞥上一眼。
七八人围了个半圆,犹如半个木桶,唯独矮人那位置缺了块板,露出一个大豁口。为首的一人,敞着粗布薄衫,冲若依嚷道:“喂,带着瞎子的外乡妹,晓得这里的规矩吗?”
“不晓得。”若依老实承认。
那人清清嗓子说道:“集市买卖收税,那是老爷们的规矩。赌馆妓馆抽头,也不管咱们的事。但这街上讨生活的,就和我们麻雀会有关了。毕竟这街面上的太平,都是弟兄们赚来的。看你初来乍到,昨天的份就算了。从今天开始,不论赚了多少钱,我们都要例行抽头。”
“好啊。”若依非常爽快,“干活拿钱是应该的,你们保护我要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薄衫少年说道。
“九十八凯尔,另外还有一里尔。”若依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一枚枚数给他们看。豆豆没想到若依这么实诚,拿手拽着若依。
薄衫少年吓了一跳。城里的流浪儿过得格外小心谨慎,薄衫少年的叔叔职业是识灵师,他就是靠这层关系,混成了混混们的领头,而且至今为止运气尚好,没惹到那个大人物。今天早上,少年就打听过,那女孩和瞎子只是无依无靠的外乡人,靠着路边吟唱为生,却没想到还真是有钱。
“你那来的这么多钱?”薄衫少年多长了一个心眼。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过是趴在穷人身上吸血的虱子,和老爷们沾边的钱,那是碰都不能碰的。
“一位法师大人给的。那位老爷觉得我歌唱得不错,给了我一大袋。我没敢要,只拿了一枚金币。感谢阿蒙神,真是位慷慨善良的老爷。”若依笑道,“哦,对了,那位老爷好像是轻卫营的法师,名叫克洛德,和黑玫瑰拉米亚大人相熟。拉米亚大人,你们知道吗?那可是位名副其实的游侠啊!心地慈悲得很!来普列瓦的路上,我都走不动路了,拉米亚大人不嫌我脏,还抱我上车。”
薄衫少年听着听着,腿肚子不由发颤。他的小伙伴们也是差不多的表现。若依提的那些人,听在他耳朵里,都和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差不多。他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想着去招惹眼前的女孩。
少年不自禁地一缩脖子,正要应付几句场面话,之后开溜,身旁敦实的小矮人说道:“热派大哥,这外乡妹,肯定是撒谎吓唬你的!她一个路边唱歌的,能有什么本事让老爷们看重。”
绰号热派的少年面上尴尬,心里恨得矮人要死。但若就这么溜走,将来岂不是难以服众。热派一拳头锤在矮人头上:“闭嘴,长腿。”接着,又硬着头皮道:“小妹子,我们要得也不多,你看十个凯尔怎么样?”
若依和豆豆瞪大了眼睛,只在意了前一句话。长腿!
热派见若依面露诧异,急忙改口道:“要不,五个也行。”
“恩,哦,好……”若依回过神来,正要说好,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们这些街上的无赖鬼,连小姑娘的辛苦钱都要抢。”声音年轻却故作威严,人墙散开了些,若依瞧见米哈尔拿着把木剑,威风凛凛地指着他口中的无赖鬼们。
热派顿时心中不爽快。别人不清楚,米哈尔可是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个山沟里的马夫也敢在城里人面前嚣张了。非得教训他不可,热派想着。
米哈尔先动手了!
木剑照着热派的脑袋直劈,动作利索。热派闪避不开,脑袋被狠狠击中,顿时眼前一阵发黑。长腿矮人一声咆哮,冲上前抱住米哈尔的腰,几个地痞也发挥了街头斗殴的本事,操起木棍,围上缠打,剩下的几个围住了热派,借着照看老大的名义磨洋工。米哈尔猛挥着木剑,逼退了身边几人,身上也挨了好几下棍子。稍有空隙,米哈尔便揪着长腿猛揍。长腿呼唤伙伴不来,气得直骂娘,却死犟着不松手。
这时,热派回过神来,围着他的几人没法磨洋工,只得一起上前。众人的围攻之下,总算按住了米哈尔。热派心中发狠,腰侧掏出一把匕首,要给那不知好歹的山里人放点血。
若依看着他们打了一会儿,眼见要出事,才急忙喊道:“住手啊,十个凯尔对吧?我给你们。”
热派犹豫片刻,说道:“妹子,可是他先动的手,咱们兄弟不让他见点血,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热派待要上前,拿着匕首的右手被若依握住。热派刚要说话,右手猝不及防一阵剧痛。匕首掉落在地,热派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突来的变故吓呆了一众地痞,米哈尔趁机挣脱,不过腰上还挂着长腿。
若依赶紧放手,脸上发红地掩饰:“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手上是不是有旧伤啊?你早说嘛……你好点没?要不我帮你揉揉?”
热派脸上发白,刚刚那力道若再大点,就能将他手骨捏碎了。他余光瞥向若依,心想不应该啊,年纪这么小,怎么会是骑士!他叔叔这位识灵师可说过,只有到十五六岁,身体和灵魂相匹配的时候,才会觉醒言灵。可刚刚那股怪力却骗不了人。
热派抬起头,谄笑道:“没事没事,您说得对,我这旧伤是以前和人打架落下的,您别担心。”
“没事就好。”若依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了十个凯尔,“咱们可说好,你收了我的钱,就得好好保护我。要是有人找我麻烦,我就报你的名字。”
热派心念电转,这钱到底收不收?要是眼前的小骑士不想暴露实力,那自己非收不可。但若对方只是想耍弄他们,现在磕头求饶说不定还来得及。
那边的长腿还在和米哈尔转着圈较劲。这边的热派想了半天,待若依面露不耐的时候,终于心里一横,继续谄笑:“五个就够了!我们这些穷苦人,那花得了这么多钱,有薄饼进肚,就得感谢阿蒙神了。”
若依正要掏钱,全程装瞎子的豆豆开了口:“等等。”
热派心里发紧,捧着的双手微微发抖。豆豆慢悠悠地说:“给他们钱,不如请他们吃顿好的。”
若依没有反对。热派嘴上连连称是,心中却将豆豆骂惨了,但转瞬又想到叔叔说过的话,有些通灵师会特意弄瞎眼睛,当下暗骂自己不长眼珠。若依两人在热派心里,又神秘了几分。
听到有吃的,一帮磨洋工的纷纷叫好,还挂在米哈尔身上的长腿也松了手。若依走到米哈尔身前,鞠躬道谢:“米哈尔先生,谢谢您的仗义相助。您有空吗,和我们一起去吃吧。”
米哈尔没想到若依能记住他名字,高兴地点头答应。
要说到哪里有好吃的,热派这些街头混混再清楚不多。七拐八拐,在一条死巷底,找到一户破败的门面,虽然看着格局忒小,但说是口味不错,价格实惠。
走到店里,里边冷冷清清,只有一桌人。众人找了桌子坐下,若依、豆豆和米哈尔坐了一桌,其他人坐了两桌。长腿关切地询问热派手上的旧伤,热派则是提心吊胆,以致心不在焉。来这家小店,他本意是要省些钱,但想到超凡者身份尊贵,也不知道会不会心生不满。
店里的老板腿脚有些不便,老板儿子指着挂梁上的熏兔、紫菜、咸鱼和桶里的鲜鱼、贝类,让若依自行点餐。若依让热派推荐了几道菜,又专门让米哈尔点了几道,便等在桌边,有些兴奋地等吃的。
这时,脸上挂着大眼袋的老板娘凑上前,看向热派道:“要饮酒吗?淡啤酒还是兑水的葡萄酒?”老板娘认识热派,知道热派是个酒鬼。
热派为难地看向若依。若依没理他。他正襟危坐:“嗯……不喝吧?”
老板娘忽然兴奋道:“小伙子也皈依圣教了吗?早该如此啊!你看这天降神罚,都是因为有罪之人不知悔改。纵酒、淫邪、偷盗、妄言、堕子,那可都是恶之根源呐!不喝了好,不喝了好!”
老板娘半文半白,喋喋不休,热派面无表情。她又说道:“你们是听过卡拉蒙教士在北巷上的早课吧?咱们生来都是有罪之人,要敬神爱人,虔诚守规,才能洗清罪孽。你们看看那些魔厌,都是些罪恶深重的异教徒呐!如今变了这半人半鬼的模样,也真是可怜。”
老板儿子不耐烦道:“妈,客人是来用餐的,你别念叨了!”
老板娘不满道:“你懂什么!让你去听,你还不去!昨天,老佛林一家都入了正一教,你再看看其他邻居,早些时候就入了。你要是再死犟着,咱家说不定要遭灾的!”
正说着,老板端出了三盘冷切熏兔,惦着腿为客人们送上。老板儿子急着过来帮忙。
老板娘只一个劲地叹息:“哎,是要遭灾的啊!卡拉蒙教士可说过,咱们身负原罪,待最终审判来时,信者升天,不信者要沉入地底。”
“卡拉蒙教士可说过,人们为什么身负原罪?”豆豆忽然说道。
老板娘愣住。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若依吃着兔肉,肉质馨香柔韧,闻言也好奇道:“有什么来历吗?”
“关于原罪的说法,最终审判之类的故事,最早都起源于精灵族的拜火教。”豆豆摸索着餐盘,若依直接将肉塞进他嘴里。豆豆咀嚼了下,说道:“味道不错!老板的手艺还行啊。”
热派凑趣道:“您快给我们说说!”
豆豆吞下兔肉,娓娓道来。他说:
太古之初,苍穹之上曾有两个太阳。当一个太阳在东边升起的时候,另一个刚刚从西边落下。两个太阳,我们叫他们日辇神和天照神。他们相互思慕,每天都在两日交替之时,遥遥地透过地平线望上一眼。但他们却不能碰面,若两个太阳相会,世界将归于混沌。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因为两位神祗的存在,苍穹之下的每一处角落皆是阳光普照。白日之后接着是白日,盛夏之后接着是盛夏,热变得原来越热。那时候的天空总是堆满黑云,气旋中飞舞着火星,大地上每一寸土地都冒着热气,流淌着岩浆的河流刮过瘦弱的河道,汇入到盛满火焰的大海。
除了热,只剩下一片死寂。
与之相反,时光却冻结了,异常冰冷,如同没有笼的牢狱。
终于有一天,日辇神熬不住这样的时光。他打破寂静,向世界大声宣告,要在大地上创造生命,以填补这世间的寂寥。天照神在世界的另一边,回应日辇神的呼唤。两位神祗同样渴望着生机勃勃的世界。
日辇神的第一个创造物,是一块耐热的石头。那石头不会发声,但长着脚和眼睛,能够观察,也能行动。天照神的第一个造物,与之类似,同样是用冷却的石头制成。神称这些石偶为“白石”。
就这样过了很久,白石遍布了大地。但他们既没有灵魂,也没有情感,不会哭不会笑,每日只是忠实地履行神给予的指令。
地上仍是死寂一片。
两位神祗满心失望,只得继续变化神力,以创造新的替代品。经过无数次的尝试,神们终于发现,只有冷热变化才能造出有灵魂的造物。但这些有趣的生灵总是太过脆弱,在中午刚刚造出,双阳交替之时便会毁于酷热。
日辇神苦苦思索,要怎样才能长久地留下这些造物?被长久的孤寂冲昏头脑的日辇神,终于产生了罪孽的想法。那便是杀死天照神,让世界进入冷热交替的循环。
日辇神将其付诸实施。他利用全部的神力造出了黑火。那黑火是能够熄灭所有火焰的火。日辇神将黑火盛于洞察之匣中,让仆从白石转交于天照神,并谎称那是献给天照神的至高礼物。
天照神果然中计。当他欣喜地打开洞察之匣时,黑火汹涌而出,一瞬间便吞噬了他。天照神陨落了。
熄灭之前,他诅咒道,染神之血者,终将疯狂而死。
此后,世界迎来了昼夜交替。日辇神成为唯一的太阳神。他开始专注于创造地上万物。首先被创造的是七枝树,七枝树扎根于大地,树冠遮蔽天空。世界渐渐冷却。日辇神随后创造了飞禽走兽游鱼。日辇神见一切准备妥当,便开始着手创造菲尔,四个有灵性的地上种族。
完成所有工作后,日辇神又想起曾经思慕的天照神,负疚愧悔之心一日甚于一日。终于有一日,神以神力作引,于天照神的残骸中,蕴育出新的神——阿蒙神。日辇神收其为义子,昵称他为爱茵,并向世界宣告,天地皆有原罪,连日辇神自己也无法例外,世间万物,无罪者仅阿蒙神。
神说,原罪永世不消,原罪者要以负罪之心戒骄戒躁,建起地上的繁荣。神又说,旧神终有一日将陨落,唯一的无罪者阿蒙神将取代他,成为新的太阳神。到那时,最终审判将至,诚心改过者涤去罪孽,而怠惰者永堕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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