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海边的雨中之旅结束后,风行又躺在床上病了三天,而郭莲也是失魂落魄地回家去,连续三天都没有出门,甚至没有去酒店吃午餐。
但是让她心情无比复杂的是,接连三天,蓝泉都亲自带了溯给她做的午餐来拜访她,第一天来的时候还附带着惊雁送的礼物:一枚由惊雁亲手用纯金打造的剑型小挂坠。她清楚地知道,惊雁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但是溯的午餐肯定是风行授意的:溯是个完全无情的人,在那天,风行和她轮流讲述关于她的故事的时候,惊雁和蓝泉的神色是动容的,而溯的神色是漠然的——对,漠然的,只有在看到风行伤心的时候,他才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溯其实对她们的经历没有共情的,他的难过,只是因为看到自己所爱的女孩难过。
所以,溯是不会因为她的经历对她产生同情或者怜惜的,他甚至不是在心疼风行的过去,他只是怜惜风行此刻的感情,此情此景的悲伤。他连自己在乎的人的过去都是完全不关心的,因为他觉得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所以对于郭莲这个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他才没那么多同情。
但是能吃到溯亲手特意为她做的菜,而且还是蓝泉送来的,她其实应该开心;只是如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回来后,她开始搁置了溯的事情,反而是风行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过往清淡如月光的回忆里,她平静的口气和漫不经心的神情,重逢之后,那隐藏了太多情绪的笑容,还有向大家说出真相时,摇曳得如同即将断线的风筝般的声音,仿佛下一句,就要远远飞去,坠入沉默的深海里,使得那些过去变成一个永恒的谜。
风行为什么要如实地说出那一切?而她自己,又为什么要和风行一样,没有半分隐瞒地也说出了那些黑暗的经历?
郭莲不知道,也想不通。她只知道,在那一个海滩边,听到风行说出的遗弃和背叛,说到她自己的懦弱和屈服,她就无法再隐瞒自己的经历。
于是她忍不住向蓝泉问起风行怎么样了,蓝泉倒也不隐瞒,告诉她,风行在淋雨之后就病倒了,所以这三天都没起来。她听到这个消息,却也只是沉默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表示地送客了。送他到大门之后,才道:“你回去告诉风行,我明天去看她。”
蓝泉犹豫了一下,郭莲便道:“我留个电话给你,你回去问她,然后再跟我联系。”
“……加个企鹅网络即时通讯账号吧。”蓝泉苦笑着掏出手机,“对了,你也加一下姐姐的账号,哥哥的账号虽然有,但是他拒绝所有人的好友请求的,只能是他加别人好友的。”
“好。”
加了好友之后的两个人挥手告别。郭莲忍不住低着头拿着手机往回走,忐忑却又期盼地等到了那一个“对方接受你的好友请求”的信息,又继续等着风行会发过来什么信息;但是风行应该也在等着她先开口,所以,一直都没有发信息。
郭莲感觉似乎又和风行沉默而尴尬地面对面了。过了几分钟后,她不由得索然地笑了笑,心想,风行不是病倒了嘛,这个病美人说不定就是没有精力应对了呢。
于是,她收了手机,往楼上走去。但是就在她刚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她的父亲也正好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女儿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也不由得笑了,但是想起女儿的开心很可能是因为那个命中的魔障带来的,又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郭莲明白了父亲的感受,但是这一次她却抢先开口了:“爸爸,我最近不是在想溯先生的事情,我在想风行的事情罢了。”
侯爵没想到女儿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愣。郭莲却又肯定地道:“我确实在想的是我的朋友风行。爸爸,其实……我以前认识她的,不过我没告诉你。前几天和她出去之后聊到了之前的误会,然后我们都知道了某些事情,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过 不要紧的。我们之间没误会了。”
“友谊……”侯爵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这样,那好。”
郭莲看着侯爵的神色,知道父亲并不是很相信她的说法,但是她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去解释,只是自顾自又往上走了两步。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站住了。
“爸爸。”
“嗯?”
“如果……有个朋友曾经给予过你温暖和帮助,但是却因为不够强,无法继续,导致她背叛了你……就是,在她帮助你这个当时的弱者的时候,因为你的关系,她收到很大的牵连,而且你当时真的太弱了,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忍受……多年以后,当她说都是她的错的时候,应该原谅吗?”
侯爵不由得愣住了,他的 第一反应,是觉得被背叛者是郭莲,而风行是背叛了郭莲的人,她们是在他还没有把郭莲接到侯府之前就认识的,也就是郭莲才五六岁的时候;说不定当初发生的事情就是导致郭莲不再交朋友的原因;但是再一想,不对,如果是五六岁时候发生的事情,至于记恨了那么久还是解不开心结吗?然而如果是接回来之后发生的,那么,被背叛的弱者就不可能是大小姐郭莲;然而,为什么郭莲的问话又是从被背叛者的角度问起呢。
侯爵想到这里,却不得不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自从女儿病倒之后,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以前是太疏忽了,都不知道女儿暗地里交朋友 ,现在是紧张到女儿问个什么话都要想半天。
不过,这也确实是个应该仔细思考的问题,因为现在女儿面对的东西太多太复杂,而他这个做父亲的,知之甚少。
“莲,其实在你问出来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并不是什么是非对错的问题,而是,你是站在这个问题里面的哪个位置的。”
侯爵走下几步,示意女儿跟他下楼。郭莲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父亲下去了。两个人在客厅里坐下,郭莲主动去拿了茶叶和茶具,亲手为父亲泡茶:这是她在来到虚无城之后才学会的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技能,但是很遗憾,她也只能在父亲面前表现,因为她拒绝很多交际。
“几乎没有人能摆脱自己的感情倾向去判断事情的是非对错,哪怕这件事和自己、和自己亲密的人无关,也会下意识地将自己想象成其中一方,想到自己曾经面对相同的场景,或者将来可能面对相似的场景,他们会下意识为自己的立场辩解,在决不可违背的普世价值以及自己的世界观之下,做出倾向自己的裁决——也就是说,没有绝对客观,只有相对公正。甚至在不同人的不同价值观之下,连个人认为相对公正的判断,都可能被他人质疑和反驳。”
侯爵笑了,拿起了茶杯。
“而且,你给的命题是一个很冷僻很特殊的命题,不管是哪一方,情况都很复杂,想要判断,需要太多细节了:帮助的动机是什么,付出的是什么,为了帮助朋友,那一位稍强的人承受了什么,弱者是想要她来帮助的吗,背叛给弱者带来了伤害吗,是多深的伤害?那位强者又是出于什么心态说是自己的错……甚至还要考虑到,她们当初的环境是什么,学校?社会?家庭?……”
“……爸爸不是怕仓促地下结论可能会让我不高兴,才扯了这些有的没的的吧。”郭莲忽然道。
“一半原因是这个,一半原因真的是因为缺乏细节。”侯爵放下杯子,“而且说到细节,知道的最多的,是当事人自己——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个问题,只有当事人自己能选择和判断。”
郭莲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爸爸又把问题推给我了。”
侯爵有些尴尬地笑笑,伸手摸摸她的头:“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哪一方的就好了。”
郭莲迟疑了一下,才道:“曾经的弱者。”
“所以,你是真的想问,该不该原谅,对吗?”
“本来就是问这个问题啊。”郭莲撇撇嘴,“爸爸想得太多了。”
侯爵笑笑,摸摸她的头,道:“我不会劝你原谅的。”
郭莲道 :“爸爸的意思是,‘本来应该’劝我原谅?”
“不,没有什么是本来应该的,只是如果按照大多数人的价值观,以及我们的传统思维,劝人放下肯定比劝人怨恨要正确,因为怨恨是会伤害怨恨者本身的,而且‘宽容’已经被人认为是一种美德。但是……为什么就非要勉强一个感觉自己受了伤的人去迎合所谓的美德呢?其他人都不是你,不曾感同身受地知道那一刀捅到了你心里哪一块位置。正如有些人,你骂他傻,骂他蠢,抢他的东西,都无所谓,他不会暴怒,但是你一旦伤害了他的亲人,或者否定他的理念……他会视你为仇敌。”侯爵看着郭莲,“哪怕你曾经和他是莫逆之交,触及到底线,你们的关系也会玩完,至于恩怨如何两清,就只能是当事人自己该想的了。”
“……”郭莲苦笑了起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那,就让时间去给你答案。”
“在得到答案之前呢,我该做什么?”
“随心而动。”
这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建设性的答案,但是郭莲坚定地站了起来,感激地朝父亲点点头。
“谢谢爸爸,我明白了。”
侯爵有些心情复杂地笑笑,果然如他所料,郭莲并不是在寻求教导,她需要的是别人对她感情的体谅,正如很多人倾诉,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所谓有效可行的建议,而是想需求同情和共鸣,以及别人对于他们感情的认可。很多人认为女人在倾听的时候更能给出感情回应,而男性思维倾向于解决问题,但是倾诉者不管男女,其实最希望得到的大部分都是感情回应,所以世界对于女性的期盼和期待经常是“温柔”和“善解人意”,以此来补足男性在感情回应上的不足。
可是,当女性真的更注重感情的时候,男性又会为女性贴上“感情动物”“不够理智”的标签。因为男性的心理,大多数还是很粗糙的。
这些问题……真复杂啊。
侯爵自嘲地想着,郭莲却又开口了:“爸爸,明天我可能去看望风行——如果她病得没那么厉害的话。”
“好,去吧。”侯爵决定不再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大理论,只是站了起来,笑道,“对了,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可以看看要不要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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