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院后还没来得及交到新朋友吧?他们可是很想和你认识认识呢。”
“……做不到。”像是收到刚从月球传来的信号,德萨特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回复了一句。
“怎么会呢!你现在能够说话、能够和我正常交流就是非常大的进步!别的同龄孩子们可是很难做到的。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强,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呀!”
“……做不到。”
“愿意跟我聊聊为什么吗?”
这次德萨特不再做声。与那些同样身体有所残缺的孩子们接触所带来的各种恐惧,他上一次体会还是去年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
“好吧。那什么时候你想见见他们,就随时告诉我!”
德萨特微微点头,但谁也看不清他低头时刘海遮住的是怎样表情。
“春天快到了呢,今年的花肯定开得很好!杜鹃、鸢尾、紫罗兰……哦!听说有一座新的郁金香园!到时候可以和妈妈一起,晒晒春天的太阳,看着金闪闪的郁金香,一定……”
“医生。”
“怎么了德萨特?现在就想去看看了?”
“我的药还可以加量吗?”
“……恐怕不行。现在每天吃的已经是最大量了,如果再增加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其他负担的。”
要求被否决后,德萨特重新躺回到床上。他面朝墙壁,别说情绪,连呼吸都让人难以察觉。
“太累了吗?那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再见。”
听到关门声,德萨特长长出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疲惫感比之前更重了。医生是青少年心理健康中心派来的。虽然不反感,但德萨特没有力气再和她见面了。
经常看到这么一个桥段: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多么美好又奢侈的问题啊!每次想起这个选择他都忍不住落下泪水。如果什么坏事都能和好事绑在一起,或者什么事都有好的一面——哪怕只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好的一面,那都是幸福的。可现实往往祸不单行,人们往往没得选择,即便塞翁失马,人们也很难领悟到那份福气,更别说天灾人祸的事情。而德萨特也会听见一种声音:有两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你想先接受哪一个?麻烦你快点选,后面的消息还排队呢!
父亲离世和失去左腿,他至今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对他的打击更重。这当然不是能做出选择的事。最让他痛苦的症结其实并不完全在于他失去的家人和破碎的梦想,而是他一直在麻烦与不幸的暴风中心游荡。否极泰来这种说法从未在他身上应验——无论是爆炸案遇难者名单中那些熟悉的名字;父亲车祸后的纠纷和官司;离开承载童年记忆的格里赛斯;母亲事业受挫后的种种现实问题;自己在各种医院间辗转到“被迫”出院……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告诉他自己的苦难远未结束,而且比他想象中要开始得更早。
最初产生这种意识,还是在他不自觉陷入对往事追忆的时候。在他的挚友举行葬礼不久前,他和父母刚刚结束外公的葬礼启程返回格里赛斯。那天晚上父亲多喝了几杯,球场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几乎让这个男人喘不过气来。他当时只记得父母的激烈争吵,后来才想起争吵发生前父亲说的话:“哪来的这么多葬礼!这十年还有点顺心事没?”时过境迁想起那时的话语,看着父亲夺冠时抱着自己的照片,这种想法就再挥之不去了:自己的出生本身是否就是一种不幸,甚至还把灾难牵连到周围人的身上……
即便岁月流转,德萨特腿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但无论是拐杖还是轮椅,这类东西只要碰一下他就能感受到伤口传来的疼痛。也许很长时间内他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最擅长的奔跑竟然变成妄想。三年间,即使在药物的辅助下他也很难安眠。无论在私立医院、公立医院,又或者是现在的新家里,他大多时间都会躺在床上,可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稍微进入睡梦,三年前的两场冲天火光就会在他的脑海中重现。他被彻底困在幽静的夜里,无论怎么挣扎,也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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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世界的格里赛斯爆炸纵火案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仍然有很多民众自发从各地赶来祭奠在惨案中遇难和受伤的……”
坐在一旁的母亲赶紧关上电视。今天是德萨特的生日,但她不敢让家里有一星半点生日的氛围。母子二人现在的住所其实并不是他们刚搬来时的房子,就算把所有边边角角加起来,这座房子也没有之前在格里赛斯的一间客厅大。德萨特住院第二年,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事业因为种种原因急转直下,虽然最终避免了在破产后欠债的窘境,可日常生活所需的各向开支仍然够她焦头烂额。也是因为实在支付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德萨特现在才在家中静养。青少年健康中心提供的无偿心理咨询不久前也在德萨特的要求下终止了。
“……今年想回去看看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他,毕竟离开格里赛斯后他们再没有回去过。
德萨特低头不语。有时他也有回去看看的念头,但这念头熄灭要比燃起快得多。毕竟现在格里赛斯只剩下父亲、祖父母、挚友、以及曾经同学们的墓地,学校已经在其他地方重建,就连父子曾经想终身效力的格里赛斯俱乐部也在连续降级后被更名转让了。更让他难过的是格里赛斯人对曾经的“传奇先生”态度的转变。比起那场爆炸纵火案中的遇难者,人们对那位传奇先生的感情更加复杂。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醉酒驾车造成事故都是一种犯罪,更何况在那场事故中丧生的并不只有他一人,和他迎面相撞的那辆车中的一家四口三人当场死亡,活下来的人也受到重伤。除了舆论哗然,事故也引来一场没有被告人的官司。由于祖父母早早去世,法院最终将父亲的遗产悉数判给原告。也是在那时德萨特才得知父母已经离婚,但当时他已经开始接受精神治疗,那些事他几乎没有印象了。
“那就过一阵再说吧,过一阵再说吧……”母亲亲吻着德萨特的额头。四行泪水落下,春风还裹挟着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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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如果按原计划比别人早一年升入初中正常上学,现在应该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蜷缩在床上的德萨特有时会自己撕开胶布,看着窗户外路过的初中生们,试着畅想自己的校园生活:陌生的教室,陌生的同学和老师。老师会咳嗽两声吸引大家的注意,然后宣布有一位新同学来到他们的班级。讲台下的学生们可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也说不定会很安静,但自己无论准备多久的自我介绍一定会背得坑坑巴巴,而且一定会有很多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们在看什么呢?看着他残缺的身体?还是看他憔悴不堪的面庞?会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说一句“啊!我知道你!”,然后又有人接着话说也认识自己?嗯,无论如何在自我介绍时必须要省去生长在格里赛斯的部分,万一真的有人认识他,会让他有下不来台的感觉。介绍完毕后自己会分到某个座位。或许刚好有一个空位置,也可能要新添加一副桌椅,最好是一个靠墙或者靠窗户的位置,那样他就能自然而然的把拐杖放下而不影响别人。度过第一堂漫长的初中课程,然后,然后……
他的畅想总在要准备结交新朋友的环节戛然而止。大脑连同呼吸都变得紊乱,身体开始颤抖,心脏狂暴地跳动着,耳朵里像是钻进了蜜蜂般嗡嗡作响,冷汗很快就浸湿了衣服和床单。他勉强伸手拉住窗帘,呼,吸,呼,吸……十多分钟的深呼吸调整后,他才终于平稳下来。换掉沾满汗水的衣服,用胶布重新把窗帘封住。
朋友——他内心的禁区。他的挚友在他十岁生日前离世,十岁生日当天在那件球衣上写下祝福语的同学们因那场灾难非死即伤。是自己害的他们吗?是自己害的他们吧。如果真的有天堂地狱,曾经的朋友们一定会恨他曾和他们相识,如果还有人愿意主动接近他,那他们一定会因为他的原因遭受灾难。他不想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更何况看见那些同龄孩子的笑脸会比夜晚来临更让他痛苦,这也是他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都拒绝外出的原因之一。三年过去了,但感觉打破心魔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寂然无声的房间是他三年来唯一的归属,也是他最渴望逃离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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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后半夜,德萨特拄着拐走出房间。是某种熟悉的味道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啊!德萨特?你、你还没休息啊?”母亲神色慌张,眼角还有些红肿。“药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吗?”
“……妈妈也睡不着了?”
“是啊,可能是今天不太累吧,偶尔会这样呢!没关系,一会儿就去睡了。”
“奇怪,什么味道啊?”他用鼻子嗅着,四处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可能是太久不开窗户了?”她边说边起身准备开窗,没注意到儿子已经走向沙发旁边。“德萨特!别……”
他坐下身察觉到沙发靠垫后面卡着异物。掀开看,竟有一瓶酒斜放在沙发后,家里没有准备用来喝酒的杯子,但酒瓶已经空了一小半。
“妈妈,你喝酒了?”
“……德萨特。妈妈……偶尔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呀。但大多都是做饭时用掉的!喝掉的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爸爸以前也经常说只喝了一点。爸爸就是在喝酒后开车才出事的……”
“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妈妈以后再也不喝了,好吗?”她紧紧抱住儿子,想得到他的谅解,也生怕他继续回想伤心的事情。但他似乎没有生气难过的样子,他只是愣愣看着那个酒瓶。
“为什么你们都要喝酒?酒就这么好喝吗?”他挣脱母亲的怀抱。拉开酒塞,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口,呛得一阵咳嗽。虽然小时候他曾尝过一次酒爸爸的酒,但那次他只是抿了一下就受不了了。
“德萨特!你怎么回事?”目瞪口呆的母亲试图躲回酒瓶,他却转身把酒瓶护在了自己身前。“听话,快放下它。你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
“你们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他忍住喉咙和食道传来的灼烧感,把酒瓶护得更紧了。
“快拿过来!你吃着药是不能喝酒的!”
“不吃药不就好了?反正那些药片又贵又没用!而且还给妈妈的话肯定还是会喝吧?我先替妈妈喝完好了!”他一只手用拐杖将母亲隔开,另一只手仍然死死攥着酒瓶。不知不觉间刚刚的烧灼感已经下去了不少,他咬咬牙,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喝掉了三分之二。
朦胧中听见叽叽喳喳的叫声,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也不记得。看着透过窗帘的阳光,又看了一眼时间,才知道现在已经是中午。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醒来,没有心慌,也没做噩梦。已经多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如果不是被吵醒,说不定他能睡得更久。
窗外叽叽喳喳的叫声还在继续。他掀开胶布打开窗帘,是几只在屋檐下休息的小鸟。
咦?这是什么鸟?好漂亮啊!以前在格里赛斯没有见过……他想起什么似的,连拐杖都顾不上拿就连蹦带跳地来到桌前。果然,书桌下的第二个抽屉还留着以前在格里赛斯时用过的老旧相机。启动开关,电池还没有完全耗尽。他把相机对准窗台上的鸟儿,然而亮起的闪光灯却把鸟儿们瞬间惊飞了。
“没拍上啊……”他不无失望地看着照片里的几个闪影。很久没用的相机忘记关闪光灯也没办法。“明天再试试吧。”
删除键按下前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行动已经比想法快了一步——相机上一次拍摄的还是他和父亲在球场上的合影。他深呼吸,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倒了回去,一张接着一张,他慢慢看着那些曾经的影像。当他三岁生日时的全家合影出现在储蓄照片的最后一张时,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哭得这么凶过。
回去看看吧,迟早要踏出这一步的。他擦干泪水。窗帘上的胶布已经失去了粘性,他把它们撕下来,没再贴新的上去。
家里没有人,只有桌上覆着保鲜膜的微凉饭菜。他走到厨房储物柜,想找些米洒在窗台上吸引鸟儿。他撑着柜子,失去左腿后下蹲这个动作变得困难了许多。“……找到了!”他试着单手提起米袋,却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栽倒在柜子里。他瞪大眼睛,这才知道原来两袋米后面还有几瓶酒在那藏着。本来有些生气的他这才想起睡觉前发生的事情。似乎就是喝过酒以后才有的这一夜安眠!想到这里,他从米袋后取出了一瓶酒,悄悄藏在自己床下。
第二天睁开眼睛,又到了快中午的时间。果然!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昨天他根本没有吃药,只是稍微喝了些酒就睡到这个时间。窗帘外叽叽喳喳地叫着,他昨天往窗台上放了不少米,但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鸟儿们引来了。他拿起床头的相机换着角度拍摄,鸟儿们似乎也放松了警惕,只是闷头吃着,也不顾窗内的人摆出什么奇怪的姿势。
“这下拍好了!”他看着照片满意地直点头。但来回看照片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一边观察着窗外的鸟儿,一边看着相机。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没能拍到,或者说,好像有什么用相机拍不出来的东西牵动着他的神经。他放下拐杖缓缓坐在地上,打开书桌最下面一层抽屉。取出抽屉里两个袋子的其中一个,挚友曾经送给他的画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虽然画中自己在绿茵场奔跑的场景再也无法实现,但三年后再看这幅画他依然看得出神。过了一会他又取出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的是十岁时母亲给他的生日礼物。
“好!好……就这么别动……”他试着对窗外的鸟儿们说道。他以为它们听懂了,却不知道它们只是完全没功夫搭理窗内的人。他也不懂自己挑的是哪一种画笔,就把画板支在右腿上画了起来。一个小时过去,窗外的鸟儿们已经吃饱喝足就地休息了,但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画的是什么东西。
“唉……比想象中难得多啊!”他把画纸揉成团扔在一旁,重新展开挚友送他的画。“你是怎么画得这么好的?真厉害,早知道当初就跟你多学学了。不过……画画大概也和足球跑步一样要讲天分的吧?就算有天分,也得像足球一样每天练习才能画出你这样的作品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就当画着玩好了。”
他把画放在桌上,重新取出一张画纸。这一次,他一边看着窗外休憩的鸟儿,一边看着挚友送他的画,一边试着在纸上描绘眼前看到的景象。画着画着,自己描绘的对象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感觉双眼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仿佛自己还有另一双眼睛正看着它们。那双眼睛并没有长在脸上,而是长在自己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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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萨特。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夜晚,母亲敲着门说道。他打开门,母亲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在生气。
“那我们去客厅吧。我正好也有事想跟妈妈说。”
他的回答倒是让母亲一愣。但很快她就暗暗提醒自己,要说的事情很严肃,可不能这样和颜悦色地说。
“德萨特,你想说什么?”母亲交叉着双臂,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那气势和她曾经与丈夫吵架前一模一样。
“还是、还是你先说吧……”
“好!那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这几天的药你有没有按时吃?”
他想了想,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你这孩子怎么……这些药是吃是停都要听医生的!就算停,也要先慢慢减量才行,你怎么就自作主张一下子都停了呢?”
“……没有它们我也挺好的。这几天我睡得很好,感觉都能把以前缺的觉都补上了。妈妈,你没发现这两天我脸色好多了,黑眼圈也下去了?”
“这倒确实……咳!药的事我明天下班后去问问医生,如果医生说需要当面看看你的状况你就乖乖跟我去医院,如果医生说需要你继续吃药你就继续吃药!总之一切听医生的,听见没有?”
“哦……”
“还有。我发现这几天咱们家的米用得特别快。你说你又不会做饭,这家里又没有老鼠。那些米哪去了,你知道吗?”
“……嗯。我拿了一些米去喂小鸟了。以前医生也说过,说多和小动物接触对我的康复有好处。”
“行,行!那……”
“是我拿的。”
“嘿!我还没问你乱回答什么!你说拿了,倒说说你拿什么了?”
“酒。”
“还真是你!”
“如果我不拿的话,妈妈肯定就像那天一样偷偷把它们喝了吧?今天肯定也是要喝酒的时候发现酒少了才叫我谈话的……”
“你……妈妈怎么就偷偷了?那些都是为圣诞节准备的!就算妈妈要喝也不会喝那么多。说吧,你拿了几瓶?”
“三瓶。”
“小小年纪还挺贪心……酒呢?都放哪了?”
“什么放哪了?”
“明知故问!我问你你把那三瓶酒藏哪了?床底下?柜子里?还是你已经把它们倒厕所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已经都喝了呀。”
“瞎说什么呢!不到一个星期你喝了三瓶酒?你忘了那天晚上你硬生生喝了半瓶又闹又吐了?”
“不记得了。但后面拿的酒我真的都喝掉了。都是在睡觉前喝的。”
“德萨特,妈妈可不记得你以前是爱撒谎的孩子!”
“那几个瓶子还在我房间呢。每次喝完我都不知道放哪里,太大了,扔到垃圾桶怕你发现……”
“你真的……都喝了?”愣了半天后,母亲终于意识到儿子没有撒谎。她单手拖着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天呐,那可都是高度数的酒啊……你爸爸都没像你这么喝过。”
“妈妈,我可以说我的事了吗?”
“唉真没想到……”她把脑袋埋在双手中。“你说吧。”
“我想回去看看爸爸他们。”
“……什么?”
“我说我想回格里赛斯,去看看爸爸他们。”
“……德萨特?你、不害怕了?”
“嗯,不害怕了。等从格里赛斯回来,我还想多出去走走。还想……还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
“好孩子!乖孩子……”母亲抱着他,亲吻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等你回来,妈妈就帮你安排学校!虽然不能像以前一样,但妈妈可以每天去接你送你!好不好?”
“好。那……妈妈,明天不用去医院了?”
“去!怎么能不去?”她放开儿子,要不是他画蛇添足的提醒她几乎都忘了今晚谈话的开端。“去完医院,妈妈就带你回去。还有,以后不能喝那么多酒了!”
春天还没有过去,路边的花开得正好。每每经过美景花园,德萨特就要求母亲靠边停车,像是第一次远足的孩子,他尽情感受着春天的生机和活力。毕竟这三年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画地为牢,医院的活动区再怎么说也没有外面的景色自然美丽。请了长假的母亲开车长途跋涉一个星期后,德萨特终于重回格里赛斯。走时秋雨如挥别,来时春雨似招手,他甚至感觉自己从未远离过这片寄存着他曾经的梦、曾经所有悲伤和快乐的故土。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可以了。我们走吧!”他眷恋地回头望着挚友的墓地,确定什么似的轻轻点了点头。这里是他这次回格里赛斯的最后一站,明天离开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当他看到父亲墓前不知谁人摆放的鲜花时,他就明白伤痕不会抹去自己对格里赛斯的眷恋。只是如今,他渴望开启一段新的旅途。
“德萨特,你刚才放的是什么呀?还都裹得那么紧密?”
“不告诉你。”他继续向前走着。微湿青石路上鞋底沾染的泥泞渐渐被雨水刷净。“这是我和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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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德萨特停在路旁,拿出手帕擦拭掉额头浸出的汗水。
“这就差不多了吧!”他心想。虽然更远处还有个别没去的地方,但家和学校间的每条街道他早已利用这个夏天铭记于心。如果有外地人来找他问路,他会像一个一生都住在这里的老爷爷般轻松地指出最近的路和最便捷的交通方式。也是通过这种高强度的“步行”锻炼,他的体能和精神都恢复到了一个最好的状态。
经过沟通和考试,学校同意他直接从二年级入学。其实三年级的课程他也自学的差不多了,不过他不想让自己的初中生活过于短暂,而且还想留出足够时间做其他想做的事情。眼下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没有太多考虑,毕竟到入秋他才会正式入学,还有大把时间供他慢慢思考。他习惯随身背着一个大包,其实背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重,里面只是画板和一些七七八八的颜料画笔。画画已然成为他的新爱好之一,虽然几个月的练习后他还是觉得自己画得马马虎虎,但空白画纸上渐渐出现自己看到和想到的美好事物的过程,仍然会让内心感到快乐和安宁,像是一扇新开启的窗口,将他心中的郁结渐渐排散。
离家不远街道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商铺。已经是常客的德萨特每次还是会偷偷摸摸地观察四周后才悄悄地钻进去。
“呦?德萨特啊!”店老板正在收拾货物。看见德萨特后他放下手上的活,把双手在身前一抹便来到柜台处。
“嘿嘿……”他也没和老板说要什么,只是把定额的现金放在玻璃柜台上。
“唉!看着挺乖的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沾上这爱好了?”老板每次都会这么说一番,但每次还是会从摆酒的货架上取出一瓶酒放到他背包里,还确定好不会从背包外看出形状后才把现金收起来。“也就是我这儿敢给你卖酒……喂,你真的是为了睡眠才喝酒的?”
“老板,您不用每次都这么确定一遍吧?您看我哪次是喝了酒过来的?”
“哎呀,我们就互相理解吧!要是让你妈妈知道我这儿偷偷卖酒给你我这店不得关门了啊?总之这是这周的酒,到下周你才能买新的。”
“反正您经常记不清……”
“啥?”
“没什么。互相理解、互相理解!”
“哦,对了。”老板在准备继续收拾货物前停了下来。“刚才正好看见你妈妈路过。还有一个人跟你妈妈一起走的,看样子像是认识。”
“啊?”他本以为老板只是想提醒自己小心点,但没想到听见这么一条消息。搬到这里后他家里还没来过客人。
“看上去比你妈妈大几岁,应该是你的姑姨亲戚吧?”
“哦……知道了。谢谢老板,我下周再来。”他不记得母亲还有什么能联系的亲人。不过确定是一个女人倒让他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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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家,还在家门口就依稀听见母亲在和谁交谈。对方的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半会他没想起是谁。
“……遇到这种困难,你该早点告我的!”
“离婚那会我一心想着尽快回来,所以在财产方面我没有跟他多纠缠,只求他能把儿子给我……可谁能想到后面那些事呢?如果我早知道儿子会和我走、知道自己高估了自己结果摔了跟头,当时就会在财产上多争取一些了,也不至于让儿子跟着我受罪……但我们都不容易。你了解我,我不是那种能轻易张口求人的女人。我怕哪天真到了那个地步,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儿虽然是你的家乡,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有几个能联系的家乡人呢?你这样熬着……”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比以前稍微累点罢了。谁还没有这么一个阶段呢?你不用太担心我。”
“唉,你啊……”
“妈,我回来了!”他打开门说着。反正在外面也听不清楚,走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
“真是的,怎么又回来这么晚!快来看看谁来了?”
“夫人!好久不见!”他这才想起是挚友母亲的声音。“上次见您还是在格里赛斯吧?”
“呵呵,其实上次是在……没什么。看你现在气色好了不少,我很欣慰。”
“托您的福!”
“瞧你野的,都把这几年躺床上没走的路补回来了!”母亲起身埋怨了一句,“你们聊着,我给他倒杯水去。”
“好。”
“我还以为是学校那边过来的老师呢,”他坐下来,迅速调匀呼吸。“没想到是您来了!”
“秋天就要上初中了吧?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盼着能早点去学校了!”
“那就好。你们都很优秀,只要去做的话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嗯。”
“忘了和你说。这段时间我要在这边工作一阵子。刚把房子的事定好,想着赶紧过来看看你们。”
“是吗?那太好了!以后就能经常见面了!我平时也没什么能和我妈聊的,其实她一个人在这边,也挺孤单的……”
“呵呵,你还真为你妈妈操心呢!”
“你为我操什么心呢?”母亲正好过来倒了满满一杯水。他一口气全喝光后还是觉得没完全解渴,瞄一眼背包,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那,我和孩子单独聊聊?”
“嗯,知道了。”
听她们这么说,又看着母亲拿着钥匙走了出去,德萨特有点摸不着头脑。
“德萨特,其实我这次是过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来看看你。”
“哦……”
“前阵子我去看……。那些画是你画的吗?”
“啊!是、是我画的。对不起,夫人,我知道我画的不好,只是想给他……”
“可听你妈妈说你并没有跟谁学过画画呀。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和他学的?感觉你的画和他的风格很相似。”
“我不太懂……我只是经常看那副他送给我的画。当时他一直想教我,可我当时一心只想踢球,还想着……还想着能把他带到足球场上呢。”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偶尔有人能把他从画板前拉开呢!”夫人愣了好一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妈妈肯定对你有同样的想法。现在想想,你们还真像啊!”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们不踢球不画画的时候就总是黏在一起……”
“那现在呢?”
“现在?”
“如果现在有人教你,你愿意学画画吗?”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样啊。”夫人看着他,从小包里取出一支细长香烟。得到他点头同意后点燃,优雅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呼出。“德萨特。其实你和你妈妈,包括我,之前都没有发现。你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我甚至都判断不出你和……谁能画的更好。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你能得到高水平的指导,又足够努力的话,一定会取得比我更高的成就。这次来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很期待能收你当我的第二位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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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萨特辗转反侧——自从夜晚有饮酒的习惯后他还是第一次失眠。他爬起身坐到书桌前,想了想,打开了书桌的第一层抽屉。
挚友送他的日记本还没有用完。失去左腿后,他再没有记过日记。他翻到上次记日记的那页,上面还记着他对自己十岁生日的种种希望。
“爸爸,……,你们好吗?请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对了……,我决定要和你妈妈学习画画。她说我有成为画家的天分。我在想,如果你踢足球的话是不是会踢得比我还好呢?可惜我送给你的足球你都收了起来。
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最近几个月我才终于发现,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真希望你们也能看看啊,那样我就能好好带你们参观莱苏斯塔的景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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