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师又演奏了一会儿,也觉得怪不自在的,还好已经快结束了,便匆匆收了音,抱起琴就下了台,直接多进了帘子后。
二楼这时候才慢慢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这里有认得郭碧玉的,悄声道:“原以为这位郭大娘子腻了那个扬乐师,看来倒不像。”
跟上来的仙客来小厮急忙低声道:“扬乐师去致谢,赠诗的那桌文人便邀他同饮,只是没想到他十分不擅饮酒,喝了一杯就醉的不行,东家让小的将扬乐师搀进了里面一个空房间里,您这边儿请。”
那小厮掀开帘子,郭碧玉快步走到扬羽身边,心肝儿就是一跳。
扬羽抱着一个卷轴倚在椅子上,双目微闭,灯影下看不真切脸颊是被映红还是醉红,朱唇微微泛着笑意,已是艳若桃李。
就是那小厮都看直了眼。
郭碧玉转过身,挡在小厮前面,道:“替我多谢你们东家,回头我有重谢。人我带走了。”
黄鹂塞了几文钱到那小厮手里,小厮心道:“得,我在这碍事。”便作了个揖退了出去。
“扬羽,扬羽。”郭碧玉这才将帷帽摘下,回身弯腰轻声唤他。
扬羽听到有人唤他名字,觉得口有些发干,便张开嘴舔了舔唇边,轻吐出一口气。
郭碧玉就觉着她这老心肝有点承受不住,腾腾腾地直蹦达,再看扬羽轻皱了一下眉头,便微微睁开双眸,冲着声音的来源斜斜地瞟了过来,在灯影之下,如同两汪潋滟的春水。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又扬唇笑起来。
郭碧玉“啪”地一下就把帷帽招呼到扬羽脸上了。
“搀着扬小郎出去。”
墨鸦道:“大娘子,那您戴什么……”
郭碧玉:“我没事,出去吧。”
玉刚便指挥着两个小厮,架着扬羽的胳膊把人弄起来,晃晃悠悠地出了隔间。
外面人还奇怪呢!刚才郭大娘子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出来就这样了?连站都站不稳了!
议论声刚起,就看见帘子一掀,又走出一个小娘子来。
也难怪认差,因为郭碧玉的帷帽扣扬羽头上了,而且今个儿巧,两个人的衣服都是天青色的。
因为上来的急,郭碧玉身上的天青色暗纹天罗缎斗篷还没来得及解下来,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是红色的裙角,繁复的垂珠坠饰随着她快步走动而从里面摇晃出来,发出柔亮的光。
“小心这些,别扭了胳膊。”郭碧玉道。
“大娘子且放心。”
刚掺着扬羽走到楼梯口处,郭碧玉就听见有人道:“郭大娘子?请留步。”
郭碧玉一回头,见是几位不认识的文士,裣衽道:“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郭碧玉又没发话,手下的人可不敢停!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这一群豪奴已经抬的抬,扶的傅,把扬羽给弄下楼去了。
打头一个清癯的蓝衫文士见状笑道:“无事,在下乃梨山瞿长青。”
瞿长青是上京之中小有名气的文士,自所以前面还带出一个“梨山”来,是因为他师从梨山隐士、著名的大儒荀令德。
他在上京游学数载,除了针砭时政的策论在文人中流传,也有不少诗篇流传。
可郭碧玉是个商户女,哪里知道梨山瞿长青是谁?不过她心里也大概能猜出来,今晚赠诗的想必就是这一群人了,这个瞿长青又率先发话,那十有**就是这位。
她笑道:“今晚得了您的赠诗,是扬乐师的幸事,还望多多指教。”
瞿长青身后的几个文人脸色奇怪起来,他倒是神色如常,笑道:“扬乐师一曲清音,如同石上清泉,十分难得,为人也质朴淳厚,好似明镜无尘,在下和众位好友都很是欣赏,也有意结交于他。”
郭碧玉心中腹诽道:就这么一个晚上,怎么就知道扬羽质朴淳厚、明镜无尘了?你干脆说人傻得了,不会喝酒被你们劝几下就老老实实喝了,现在还醉的跟朵粉桃花似的。
可是郭碧玉也明白,作为乐师,能够与文人结交,其实是大有助益的。
歌以咏志,有时候文人也常将自己的诗作交由欣赏的乐师传唱,常有风靡一时的佳作,这样的诗赋名篇,无论是作诗的这位,亦或是咏唱的歌者,都会大大的扬名。
就算是再心疼扬羽,有些应酬的事务,慢慢也会多起来,而且也只能由他自己应对。
想到这里,郭碧玉弯唇道:“我想扬乐师也一定倍感荣幸——您也看见了,他从未饮过酒,自然是因为心中高兴,才与诸位欢饮,如您所言,他心思纯澈,待人以诚,还望各位今后多多照拂。”
她话语中的维护和关怀之意,简直都要溢了出来!
瞿长青道:“这个自然。”
“天色不早,就不耽误各位继续欢饮了。”郭碧玉说罢,再度施礼告辞,才转身下了楼。
“果然如同传闻说的那样,这位郭大娘子把这位扬乐师看得极重。”
另一人道:“那扬乐师饮了一杯,便面有酡色,原本容貌十分,醉后更增三分,难怪郭大娘子……”
瞿长青不悦道:“你轻浮了。”
那人原本与瞿长青不熟,也是朋友带朋友才有这同席的缘分。
瞿长青见他目光游离,话语间谈及扬乐师更是流露出一股猴急的色相来,内心忍不住唾弃道:难怪郭大娘子将扬羽防护的这般周全,还不是因为世上有这样的好色之徒?幸而郭大娘子已经告辞而去,不然反倒以为我们这几个是一丘之貉。
虽然他不再说话,而是带着众人往席间而去,却暗地里决定以后不再邀约此人来此赏乐。
郭碧玉下了楼,就看见她早先为扬羽单独配的马车在那儿停着,扬羽正扒着车门呢。
“怎么还不扶进去?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郭碧玉道。
黄鹂道:“扬小郎不肯上车呢。”
“怎么回事?”郭碧玉走到扬羽身边,扬羽头上的帷帽还带着呢,扶着车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看起来不但酒醉,而且困乏到了极点。
“扬羽,扬羽。”郭碧玉唤道,“听话,上车。”
“我不回家,还有事……”扬羽嘟囔完了还打了个喷嚏。
郭碧玉脸色顿时冷飕飕地:“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扶到车上去!”
大抵是因为郭碧玉在这儿,扬羽突然不怎么反抗了,也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手下的小厮干活儿突然卖力了起来,没怎么费劲,就把扬羽给塞到车厢里头了。
郭碧玉刚把扬羽的笛子和瞿长青题写的卷轴放到了车上,就听扬羽呢喃道:“再免三年……叫扬十指……三年是十二番,一番……去年不是一千五百钱么……”
郭碧玉这个心疼法儿就不用说了。
自打扬羽跟着齐延年学艺出师、能赚几个钱以后,扬十指便鲜少出去干活了——自然了,原本也没有什么人去找一个醉鬼乐师,可上面却是有差事的。
除了云韶府的乐师和官奴婢,没有入乐籍的乐工、优伶们,需要入宫服役,也就是上番。诸如扬十指和扬羽这样滞留于上京的乐工,每年要入宫服役四次。若是不去,就要缴纳一定的银钱代替服役。
扬十指早就多年不去了,他又不干活,哪来的钱,不挥霍就算好的了。
他们家能交钱的只有扬羽。
郭碧玉都不知道扬羽从那么小的岁数开始,是怎么从嘴缝里抠出代替服役的资钱的。
就算是现在扬羽自己个儿有了点名气,有了收入,这笔钱可也还是一笔相当不少的支出!免除三年,就是三十六缗钱,听扬羽这嘟嘟囔囔的意思……似乎这价钱比起去年,还涨了。
郭碧玉将扬羽还扶在车门上的手拽了下来,放到他膝上,又紧紧的握了一下,道:“这种事情有我,乖乖的在车上呆着,晚上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扬羽便晃了晃头,道:“郭大娘子,我看不清你了。”
郭碧玉伸手将他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道:“现在就能看清了。”
扬羽便睁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隐在一层雾蒙蒙地气晕里,看着郭碧玉道:“郭大娘子。”
郭碧玉笑道:“无事。好好休息。”便关上了车门。
扬羽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又伸出手摸了摸头上,确认不是还有东西遮挡,便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也分辨不出刚才看到了郭大娘子是不是在做梦,正困惑地时候,就听外面清亮的声音响起来,他便咧开了嘴,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开心的很。
“玉平,你过来。今个儿太晚了,扬小郎又多喝了酒,不要回去搅闹他父亲。你跟着扬小郎,找一间可靠的客栈,直接住到里面,出什么事我只管找你。”
“是,大娘子放心。”玉平应了一声,便走到了马车另一边开门进去了。
“驶平稳一些,去吧。”郭碧玉看着马车走了,才转身走向老胡驾驶的马车那里,迎面正看见一群人站在那里,好像站了有一会儿了,似乎是往她这边看了挺长时间了,她哪会管旁人怎么看,不在意地道:“玉刚,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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