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碧玉裣衽道:“多谢公公。”说着便递了一个小小的锦袋过去。
那内侍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道:“请郭掌柜在这儿稍后,咱家这就去请王妃过来。”
这语气,就已经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等内侍下去了,郭碧玉才自顾自地打量起这偏厅来。
她知道,她只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娘子,在王妃心里,自然没必要请到正厅,偏厅已经算是抬举,茶都是不用奉的。
偏厅的桌椅也同屋外的廊檐柱瓦一样,充满了一点用陈了的意味。
有几处边角还有些隐隐的磨损,只是似乎重新上了漆,不很明显。
窗纱颜色倒还鲜亮,郭碧玉上手摸了摸,便笑了一下——这是陈年的料子,想必是之前压在箱子里没用过,也没法再做衣衫,便索性做了窗纱。
这位歆王妃,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看样子已是尽量在维持一个王府的体面了。
她唇角微微扬起,双手仍是捧着那个盒子,回身看着刚刚迈步进来的一个中年妇人,躬身拜道:“民女拜见王妃。”
“起来吧。”
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歆王妃端坐在上位,打量着恭敬而立的郭碧玉。
在今天之前,她没见过郭碧玉,可郭大娘子的事情却总能从各个途径往她的耳朵里传。
有说能干的,有说家底丰厚的,有说粗俗无礼的,有说不守闺训的。
但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个姿容丰盛、衣饰华贵、如同夏初的牡丹一般青春妍丽的小娘子还是让歆王妃有点吃惊。
而在歆王妃打量郭碧玉的同时,郭碧玉也并未低头做羞怯状。
她坦然地抬起头平视着坐在主位的歆王妃。
听闻圣上在平乱之前,歆王一家也是备受煎熬,很是吃了些苦,因此歆王妃看起来着实不年轻,比同龄的那些世家夫人要显老,一身普通的宝蓝色妆花绸缎褙子,头上是一套赤金嵌着青金石的头面。
大抵是因为召见一个商户掌柜已是给了很大的脸面,并不需要穿的很华丽正式,但歆王妃这身衣饰在郭碧玉的眼中,的确是太普通了。
衣衫无论是式样,还是花纹,亦或是面料,便是几年前郭碧玉都没见李氏上过身,更不要说头面。
赤金打造的首饰,若非雕工十分精巧有新意,眼下已经没有夫人们会戴了。
维持一个王府的开支并不容易,结合她这一路所见,歆王妃算是会精打细算的人,钱都省在了能省则省的暗处,还有她自己个儿身上。
歆王妃探究地道:“郭掌柜?我最近并没有在聚时珍订过东西。”
郭碧玉露出了真切而得体的笑容,微微上前了半步,道:“民女不是来兜售东西的。不知道王妃您知不知道盛世华音?那是民女的一个乐馆。”
歆王妃露出了“我知道但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的神情,不以为然地问道:“听说过,大概与那个……什么十、十一的乐馆类似?”
旁边的侍女道:“十二花事坊。”
“那样的地方,我没有兴趣。”歆王妃眉头皱起——以前她似乎听王爷提起过,在她心里,这些乐馆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侍女显然明白了王妃皱眉的原由,便冷声开口道:“无事便出去吧,歆王府不是你们这等人来的地方。”
郭碧玉道:“民女也不是邀请王妃过赏乐。盛世华音有一位乐师,就在刚才被王爷带了侍卫请进了府,这乐师和盛世华音签了契,论理来说,不该私下里还接进府奏乐的活儿。”
歆王妃听着听着,脸色便沉了下来。
王爷请一个乐师进府奏乐,那是赏脸的事儿,她这……她是来要人?
简直不识抬举!
郭碧玉无视歆王妃难看的脸色,直视着她道:“按说王爷赏识我们这边的乐师,盛世华音本该以此为荣才是,可按着乐馆这一行的规矩,请人过来,是要先付定金的。”
歆王妃怒火从心里窜出来,反而笑道:“娇梅,你听听,果然是做商人的,是怕王府赖着她的钱不给呢!”
旁边的侍女娇梅道:“真是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歆王府还会欠着你几个钱不成?”
“民女也知道不该这样大胆,可请乐班先付定金是规矩。若是不先收定金,以后每个有钱有势的贵人们都来这么一套,一来民女这小本生意,承担不起,二来,也坏了乐馆这行的规矩。”
歆王妃冷笑道:“多少钱,给你了就快滚吧。”
郭碧玉点头道:“好。”
歆王妃等她说出个数目来,却没想到,郭碧玉施施然地走到了一旁,将手里那盒子放在了案几上,右手却仍是压着那盒盖,转头道:“好叫王妃知道,这位乐师,是上京里也极有名气的乐师,就连长公主和全大人也夸奖过的,按着他一日演出的收益,也要百缗之数。盛世华音与他订了契,他一日在盛世华音的所得,起码要分出五成来。”
她看着歆王妃有些吃惊的脸色,又道:“这还不算是赏乐的大人们赐赏,有时候一掷千金也是有的。不过这个钱,民女就不与王妃计算了。这一日便损了盛世华音几十缗的收益,与王妃要二十缗做定金,想必不过分吧?”
歆王妃哪里会想过,一个乐师被宣进府,她一个音儿都没听到,就要二十缗的定钱!
她嘴唇微微抖了一下,冷笑起来:“郭掌柜莫不是在开玩笑,一个奴籍,王府宣召也就是召了,买一个奴婢进府,也不要二十缗。”
郭碧玉分毫不让地道:“王妃这话差了。一来,这位乐师并非奴籍,王府的侍卫围着民女的盛世华音,‘请’这位乐师进入,已经和抢一个平民进府没有什么差别;二来,哪怕他是个奴籍,也是民女的奴婢,若是民女不想卖,天子脚下,律条在此,谁也买不了。”
她心里焦急,又是极为心酸,说话也尖刻起来。
“王妃娘娘,民女说到现在,王爷到底为了什么非要将这位乐师弄进府里,您心里大概也有点数了。”
她讽刺地笑了一下:“民女再跟您说说上京红透了的娼馆妓院中头牌花魁春宵一度的价钱。春宵一度值千金,可不是说说的,开苞的价钱,一千金都不过是个起价,通常都能叫价到五千金以上——盛世华音的这位乐师,清清白白的,可没做过这样儿的事。若是王爷真的喜欢,王妃您贤惠,少不得要备上这个数。”
她晃了晃手,五根纤细的手指头就映在了歆王妃的眼睛里。
歆王妃早已经被她的言语说的有些发懵。
她从来没想过诸如“娼馆妓院”、“开苞”、“春宵一度”这样的词能从一个小娘子嘴里吐出来。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听这样的污言秽语!
而最让她吃惊的是“五千金”这个数目,她喃喃道:“娇梅……去问问,可有这么个乐师被王爷弄……请进来了……就说我发话了……不能碰……”
娇梅急匆匆地出了偏厅。
可一个侍女去探问消息和传话,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的作用。
这不是郭碧玉想要的。
歆王爷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那些抬出去的人,也未必全是编造污蔑。
郭碧玉不相信歆王妃对此事全然不知,不过是不用付出代价,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当代价很大的时候,她就不信,王妃还不管。
可即使是因为要将扬羽从王府弄出来,说出这番话以后,郭碧玉的心里犹然与被人紧紧地攥着的那般难受,简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果然是商人……真真唯利是图……”歆王妃气得脸都白了。
可她更气的是歆王。
难道那是个金子做的人,不要脸面地动用了王府侍卫去拿人?
郭碧玉又拍了拍盒子道:“王妃若是没有意见,民女感激不尽,另外,王爷这半年没少来盛世华音消遣作乐,全是挂账,有王爷的印鉴,还请王妃一起结了。”
歆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气。
感情这个郭掌柜不但是来要人的,还是来讨债的!
郭碧玉打开了盒子,拿出账本,翻到了歆王那一页,状似随意地道:“王爷这边记了好几页呢,比旁人都多多了,真是抬举民女的生意。”
她双手掐着账册的两边,躬身走到歆王妃的面前,将双臂平举,递了过去。
歆王妃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的歆王印鉴,差点昏了过去!
她甩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便伸手要拿,郭碧玉却将账册收了回来。
“这账册可不能给王妃。”郭碧玉道。
歆王妃怒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造假的册子?”
“王妃刚才也能看见王爷的印鉴和字迹,民女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伪造?再说了,盛世华音做的可是权贵人家的生意,民女也没必要这样做是不是?”郭碧玉道,“若是王妃不信,民女找人来做个见证也是可以的,绝对是王妃也能认可的公正无私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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