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船便靠的极近。
在船头那位郎君的授意之下,船家也高声喊话道:“前面的稍等,可是上京郭家的船?”
花厅之内,扬羽一曲奏毕,就算是郭皋和费氏心中有些古怪,也不得不承认扬羽这曲子简直吹到了人心里,让人情不自禁心花怒放。气氛正当和乐融融,船家躬着身子进来,对着郭皋道:“客官,后头有一艘船,说是锦乡侯府的世子办差回京,偶然在此相遇,想要过船拜会。”
郭碧玉怎么也没想到在返京的运河上还能遇到安子鹤。
“请过来。”
“不行!”
两句话同时出口。
费氏瞪了一眼郭碧玉,转头道:“请安世子过来一叙。”说罢让人撤了烤炉、酒席,收拾干净了,又对着郭碧玉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
郭碧玉没法子,转头道:“扬乐师,你先回屋歇息吧。”
她也就算了,本来她也想留下来看看安子鹤到底过来想搞什么幺蛾子,可是不能让安子鹤有机会看见扬羽。
扬羽便点点头,起身施礼道:“在下先回房了。”
“嗯嗯嗯,你快回去。”郭碧玉的语气几乎是在赶人了。
郭皋和费氏对视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和欣喜。
看来女儿也不是不开窍,你看,这不还是对安世子有些好感,不想让他看见扬乐师吗?
两个船搭在一起,还要一会儿,这功夫郭皋才对黄大人解释道:“安世子与我侄子郭衡玉相熟,常常在一起会文,因此也偶尔会来在下家中。这次实在也是凑巧。”
安子鹤的名头,在上京简直不要太响亮,黄大人当然也有所耳闻,心中对郭皋一家更是有些刮目相看。
不多时,外面有人道:“安世子请。”帘子一掀,一个玉树般的身影便走了进来,再看相貌,更是英俊潇洒,仪表不凡。
进了门,安子鹤先笑着拜道:“见过伯父、伯母。”
郭皋和费氏急忙还礼,郭皋道:“哪里敢当,这位是云韶府副主事黄大人。”
黄大人作揖道:“下官见过安世子。”
“黄大人,幸会幸会。”安子鹤也还礼,这才看向郭碧玉,嘴角露出极温和熨贴的笑容,道,“郭大娘子最近可好?”
费氏便清咳了一声。
郭碧玉不得已裣衽施礼,干巴巴地道:“见过安世子,民女好的很。”
众人落座,安子鹤环顾四周,这才笑道:“可是我来的冒昧,打搅了各位的清兴了?”
郭皋道:“哪里哪里,不知道安世子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船上?”
安子鹤道:“听到笛音,倒有些像是上京的风格,细品之下,似乎曾在盛世华音听过这样的笛曲,又想起之前听说郭大娘子来了江南,便冒昧的问了一声。没想到果然是伯父伯母和大娘子在船上。”
郭碧玉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心说:叫你烤肉!叫你饮酒!叫你让扬羽吹笛子!叫你得瑟!
这还不明白吗?安子鹤纯是被扬羽的笛声勾过来的!
她心中愤恨不已,冷着脸道:“不想安世子领了差事南北奔波,还对民女的事情这么关心,莫不是在我家里埋了眼线?”
郭碧玉这般不客气,在郭皋和费氏眼中,更加有些像在闹别扭,就算看在黄大人眼里,也觉着这里兴许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
安子鹤目光柔和,语气中既是赞赏,又有宠溺:“郭大娘子实在是女中豪杰,我虽然在东海那边办差,可也听说了圣上也为盛世话音题匾的韵事。”
黄大人抚须笑道:“安世子有所不知,这次郭大娘子前来江南,实则也是为圣上所差——只是不好明面儿上给郭大娘子下旨,所以旨意给了下官,让下官陪同郭大娘子南下。”
安子鹤眼神就更加明亮了起来,道:“大概是与宣谕教化、北音南传有关了?”
“安世子是明白人。”黄大人道,“安世子这是……”
安子鹤拱手道:“奉圣命前往东海办差。”
黄大人便笑道:“安世子也是年少有为,上京的皇亲国戚亦或是公侯家的郎君,安世子最是得皇上的欣赏的一位,下官没少耳闻,而今竟然在这里偶遇,真是有缘。”
郭碧玉懒得听他们寒暄,心思便转到了别的地方。
看安子鹤这志得意满的模样,怕是这趟差办的不错。
既然是从东海而来,而他神情没有焦虑之色,再加上她爹娘之前已经去东海迎接藩国的商船,替朝廷采买货物,这说明,东海已经平定,剩下的只是一些安抚民众、编排防海庶务等事务了。
端王,怕是要回京了。
郭碧玉心情有些不太好,应该说很不好。
她不愿意看见安子鹤得势。
而且按着她不太清晰的、很不靠谱的上辈子记忆,那时安子鹤也和端王来往密切。
端王立功之后凯旋回京,必定呼声大涨,也会带着锦乡侯府一起得势。
她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费氏道:“碧玉?”
“啊?”
“安世子在问你话。”费氏责备道。
安子鹤笑道:“伯父伯母,不必责备大娘子,今晚如此巧遇,也是缘分,所以我才迫不及待想来拜见。想必旅途劳顿,大娘子困倦了,原也是我的不是,夜晚还来拜会,搅了你们歇息。”
郭碧玉立刻起身道:“天色晚了,安世子也请回船歇息吧。”
她几乎完全没有掩饰她的厌恶,可是在郭皋、费氏的一厢情愿中,这都不算什么,就连觉得莫名其妙的黄大人在看到安世子完全没因为郭碧玉的失礼而生气的时候都难免起了一丝猜测——莫不是原本安世子和郭大娘子就很熟?不然怎么能这般百无禁忌?
“宽厚”的安子鹤风度翩翩的告辞而去,郭碧玉这才跑去找扬羽。
费氏一个没留神,看她跑了,便拉着郭皋也跟了过去,正赶上郭碧玉在门口对着扬羽道:“扬乐师,你这些日子就留在屋中,若非必要,哪里都不要去,尤其是安子鹤来的时候,你千万别出来!”
屋内一个温雅动听的声音连犹豫都没有一下地道:“我知道了,郭大娘子。”
郭碧玉这才松了口气,缓声道:“你好好休息,夜里还要行船,烛火摇晃,对眼睛不好,你别看曲谱,最好什么都不要看。”
等她交待完了,一回头就看见郭皋和费氏的衣角和投在船板上的影子,不由得按住额头,往前走了几步,道:“爹,娘,您俩干嘛呢?”
郭皋道:“不放心你,跟来看看。你做得对,安世子既然要与我们同行,看到扬乐师在船上,是不太好。”
郭碧玉瞪大了眼睛,道:“什么?要同行?”
“你嚷嚷什么?”费氏道,“人家原本也是返京交差,只是正好与我们同路,又不是从来没见过,以前不是也常去府里?与我们同路,也是一份关切之意,你怎么不知道好歹?”
郭碧玉道:“去府里与我有什么相干?”她冷哼了一声,“好叫爹娘知道,你们来江南做事,女儿我可没像二妹妹那样往上凑,躲还来不及,原本和这位世子也没见过几面!他爱对谁关切就对谁关切去,只别跟咱们家扯上关系!”
费氏哪里料到就在过道里郭碧玉便高声争执起来,急得直跺脚,道:“你小声点儿!叫人听见了成什么样子?”
郭皋缓声道:“晚了,囡囡且去休息吧,明日再说明日。”
郭碧玉满腹的心事,都不知道应该和谁说,眼看着郭皋和费氏一点儿也没把她的话听到耳朵里,不由得气往上拱,冷冷道:“那是锦乡侯的世子,爹和娘愿意赔小心攀关系,自去攀,自去赔,只别把女儿我也卖给人家!”
说罢她一甩袖子走到自己房中,“哐”的一声将门关了,扑在了床上。
费氏气得浑身发抖,道:“你看看她,成什么样子!都是你,由着她性子!”
郭皋算是明白了,他就是受两头夹板气的,可却不能不管,便哄着费氏回了房间,道:“我看囡囡这话里酸着呢,怕是以前这位安世子在她和美玉之间摇摆不定,所以她恼了。”
费氏抬头狐疑道:“你确定?”
“而且你看啊,刚才安世子不是也问碧玉那个乐师是不是也在船上?”
“嗯,怎么了?”
“说明安世子还怪在意咱家囡囡的呢。”
彻底跑偏了的郭皋和费氏这边又是担心,又是窃喜。
郭碧玉则又是懊恼又是心烦。
从那个晚上起,安子鹤每天都要过船来,不是拜会黄大人,便是给郭皋和费氏请安,俨然将自己当一个晚辈。
而在寒暄之后,总会在郭皋和费氏的默许之下,来找郭碧玉说话。
如果郭碧玉能跳河,她早就跳了。
安子鹤是她两辈子所见到的最厚颜无耻的人。
而她最无力的是,这辈子安子鹤还披着那层人皮,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
在人前儒雅有礼的安子鹤仿佛吃定了她,哪怕是被郭碧玉拒之于门外,他嘴角也永远挂着在郭碧玉看来极为可怕的宠爱笑容——就和他当初将那匣贼赃首饰送给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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