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纯靠手抄,不仅速度慢、质量差,而且会造成很多错漏。后世每有考古发掘出古籍,往往都会与存世版本有所差别,恐怕就是因此而来。
造纸和印刷是文明绽放的两大利器,知识的传承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利何止于更方便的抄书。
况且这并不存在技术上的门槛,甚至此时已经有了简易的印刷术:印章。
自己要做的,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印章罢了。至于活字印刷,他现在还没有精力去完成,先应付好眼前之事,以后再慢慢改进了。
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来得及造纸,人手不足的问题极大的制约着他,村子里那点人手,要完成春种前的准备任务都极尽艰辛了,哪里还能抽出多余的人手。
无奈之下,他只得挑选了两匹丝线排列致密的白布,暂时充作印刷的纸。
首先是制作雕版,他先在白布上书写样稿,虽然他已经挑选了最致密的布,但仍然没办法解决浸墨的难题,只好临时制作了一些炭笔书写。他将有字的一面贴在木板上,至于刻板之事,便交给了刻。
刻的名字可不是没有缘由的,他除了善于书写,还有着家传的刻制印章的手艺,足以胜任这个任务。只是由于每天只能使用零碎的时间,一张两百字的版前前后后竟花了四天时间。
版制好了之后,他便开始用白布试印。先把墨汁均匀刷在版面,开始由于刷了太多,白布盖上去很快就浸成了大滩墨渍。
于是他与刻反复试验,调整墨汁浓度、计量,又花了三天时间,把两匹白布浪费得差不多的时候,终于成功印刷出第一张字迹较清的布书。
又再反复试验了一天,保证没有错失之后,杨华立即抱着一应物品去了藏室。
藏室里此时并没有一个小吏在抄书,杨华心中一惊,生怕老聃已经出走,立即举目四望,连一个藏室的小吏也没有看见。
见中门大开,便急奔而入,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聃端坐在一张几案前,正在占卜。
这个时代,大到国家战争,小到出行安居,几乎都要进行占卜,每个国家都有着专门的占卜人员。随着诸侯兼并的大量出现,很多占卜师流散到民间,易学也从最初的诸侯专享而流传开来。
不过杨华对此却极为怀疑,若真能未卜先知,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易学号称百学之源,他当然也不敢完全小视,只是还没有涉猎其中而已。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老聃缓缓地吟诵卦辞,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地落在杨华身上。
杨华将一应物件放在一旁,拜道:“室老欲远行乎?”
藏室没有一个抄书小吏,恐怕自己的猜想真的成为现实。
他并不懂老聃所念卦辞,但其中利西南三个字却令他心里咯噔一下:其中一条传言不就是说老子西出函谷,又去了巴蜀之地么?
“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老聃环顾四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书架和地上散落的残片。
“华愿意助室老达成所愿。”杨华将雕版摆在面前,一脸诚恳。
老聃表情仍如古井不波,让人无法借此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淡然道:“为与不为又有什么区别?”
“学绝道丧,当为往圣继绝学!”杨华大礼一拜,面色肃然。
印刷术这样的技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实现起来只不过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罢了。他一直为难的是如何说服心灰意冷的老聃改变心意,依其随性自然的性格,天下间能打动他的东西实在不多。
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想起了自己隐约记得的一个大儒之言。
老聃终于有些动容,眼神也随之活泛起来。
早年他也曾游说过诸侯,也有过自己的治国主张希望得到施展,虽无人不敬重他的学识渊博,也不乏有延揽之举,但那些主张却无一人愿意采纳。
渐渐地,他也在游说中失去了兴致,在游历了一圈之后,出人意料地留在了周王室,做了一个看守藏室的小吏。
虽然只是个小吏,还是周王室的,但他学识的渊博却早已传遍列国,前来求教之人也是络绎不绝,其中甚至不乏孔丘这样的大儒。
走了一圈之后,他遍观诸国景象,心却反而静了下来。从此扎在藏室数十年,做着藏室吏这么一个卑微的吏职,一心想要拯救那些失落的古籍。
一边整理典籍,一边思索着人生至道,渐渐形成了独有的一套哲学体系。
可惜他这些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他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各种典籍要么进入了周天子的墓穴,要么被当作礼物赏赐给了诸侯贵族。
辛辛苦苦几十年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努力竟然没有一点用处,藏室的典籍不仅没有变多,反而更加缺少了。
心随意动,突然之间他厌倦了。
而杨华的话,却又让他心底里已经快要消失了的希望有了一丝光彩。
人人都知道他这些年在干些什么,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无数新的学说在冒起,同时很多旧的东西都在被无情地敲碎,好的坏的无一幸免。
现在的列国因为天下大势所趋,只重视强兵富国之策,其他的便弃之如履。大量的诸侯国消亡的同时,这些诸侯所藏的典籍也随之失散。
孔子疾呼的礼崩乐坏并未让他产生多少共鸣,杨华的学绝道丧却让他有所触动。而继往圣之绝学,正是他这些年整理典籍的真正用意,他实在不忍前人留下的智慧成为绝响。
微闭着眼睛在心里数度咀嚼了杨华的这番话后,老聃终于动心:“以何为之?”
“室老且观之。”杨华欣然道,随即开始演示自己的印刷之术。
印刷的原理本就极为简单,老聃自然一看就懂,仔细打量了一下杨华呈上的那卷布书,淡然道:“心思虽巧,恐难及矣。”
杨华当然知道自己这个临时赶制出来的东西实在有着太多致命的缺陷,不过这些都可以一一改进,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当下自信满满地陈述:“此物只是草创,只要再做改善,效果绝对超出室老所想。以愚之见,制版两日,印刷一日,三日之内至少可成千张之数。若是人手充足,分头并进,几日便可成书千册。”
“布帛为书,靡费甚巨,不可取矣。”老聃不为所动,直指杨华此法的要害之处。
杨华一笑,坦然相告:“仓促之下,为留住室老,布帛实为无奈之举。华已有低廉优胜的替代之物,数月之后便可见效果。”
“见微知著,你倒和辛氏那个小娃有些相似。”老聃略表赞许,却并没有奇怪杨华为何能提前猜出自己将要离开的事,毕竟只要留心观察,这样的结论并不难得出。
辛氏?杨华很是在脑子里想了想,却完全想不出诸子之中有个叫辛子的。
照理说能够得到老聃的表扬,应该是个非凡之人,没理由不会留名史册啊。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些,见老聃的表情略有松动,立即再度拜请:“请室老留在此处,弟子愿意倾力相助,成之宏业。”
听到杨华语中透出的拜师之意,老聃似乎有些意外,不置可否地说:“之前确实有不少人向我请教过学问,也有些人自称是我的弟子。不过我并没有收徒之意,而且,藏室的书你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又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呢?”
没有明显拒绝,那便是还有希望。杨华行稽首之礼,恭敬地说:“愿闻老师至道之言。”
老聃的眼睛亮起来了,眼神锐利,如有实质:“你果然不同寻常。”
要知道,经过数十年的思考探索,他现在基于道的那套哲学理论,已经日趋成熟,当年出游时也曾零碎的宣讲过一些,但并没有成文传出。
以他的性格,往往别人向他请教什么便解答什么,极少主动宣扬大道之言。杨华若是要向他学习礼、乐、易等方面的知识并不奇怪,偏偏他竟说出“至道之言”这四个字,即使是以他的心境,也不由有些波澜微起。
“弟子恳请老师成全。”虽然老聃没有答复是否要收自己为徒,不过杨华却是打蛇上棍,立即以弟子自居。
老聃慢慢地将眼光投向门外的天空,低声吟诵:“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言有君,事有宗,其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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