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跪坐在廊下,看着正聚精会神翻阅着《周礼》的老聃,神情满足。
带回合格的纸后,他征得老聃同意,在藏室里专门用一间屋子辟作印刷作坊,与刻一道领着藏室的一众小吏开始了疯狂的印刷作业。
有了代步的马之后,杨华和村子的联系更加紧密。
每每制好了新的纸,爱上骑马的林便借着送纸的借口赶来王城,同时将村里的一些消息及时向杨华传达。
泰山和高石子也经常在遇到问题时让林传递口信,而且他们也终于发现了纸的另一种用途,那便是绘制器械的结构,有了杨华制作的简易炭笔和标准工具,绘图便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凡是说不清楚的地方,便直接绘图给杨华,再由杨华在图上标注后传回。甚至有一两次二人嫌这样太麻烦,干脆自己骑着马来找杨华。
随着源源不断的纸张供应,再加上兜里还有点钱,印刷作坊的运作极是顺利。
杨华仍然统一调度并设法解决随时出现的各种问题,刻带着几个人专门刻版,甚至用肉干诱惑了几名玉府的熟练工匠前来帮忙。琢则在杨华指导几天之后,接下了印刷事务,带着一众小吏干得不亦乐乎。
从来没有什么理财经验的杨华,当然更不会吝啬,隔三差五便给大家改善伙食,不仅大饼管饱,连肉食也让大家敞开了吃,搞得人人都怕自己这个现在王城最令小吏们眼热差事被人抢去,哪里不使足了劲的干。
十天下来,第一套书终于印刷完毕,按照天地四时六官制分为六册的《周礼》,足足印好了一百套,整齐的码放在藏室外的廊道上,交由老聃检验。
翻着墨香四溢的书卷,老聃当然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华,诚不欺我矣。”老聃握着一卷书,看着那堆数百册的新书极为宽慰。
杨华一拜,恭敬道:“能为老师分忧,弟子之荣。”
十天成书六百册,这个效率在当时可谓极为惊人,但杨华却并不满意。
印刷的过程虽然总体还算顺利,但问题却仍不少:墨的质量、浓度;版的材质、平整;书的打孔、装订……他几乎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在解决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实际操作中出现的问题,才总算完成了第一套书的印制,印废的纸反而还要更多一些。
不过这些代价还是有所收获的,现在就算他不在,藏室的小吏们也可以胜任印刷的任务,成为这个时代第一批印刷工人。
“对了,你说这书所用的纸是怎么来的?”老聃摩挲着书的封面,颇有些兴致。
好不容易碰到老聃发问,杨华哪里敢怠慢,当下将造纸的步骤一五一十的道出。
每当杨华嘣出一个新鲜的名词,老聃还要及时提问,杨华便又组织适合语言进行描述。二人一问一答,足足交流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完成。
杨华背心已被汗水湿透,老聃的敏锐让他心惊胆跳。比如当他不小心说出纤维两个字的时候,老聃不仅问纤维何物,甚至还要他写出这两个字进行揣摩。而他在解释纤维之时,又有一些新的东西被发现,如此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新问题中。
在此之前,高石子和泰山其实就多次旁敲侧击的打探杨华这些想法是从何而来的了,只不过这个时代知识是个极敏感的话题,探听究竟是非常不礼貌的,所以二人也只好把满心的疑惑藏在肚子里,偶尔敲敲边鼓。
杨华当然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案,对外则称家学,若是搪塞不过,就说自己从一古书中学到。
最初的时候,杨华也想过藏住锋芒,老老实实隐于众人之中。可是转念一想,这个时代生活艰苦,卫生医疗条件恶劣,战争频繁暴发,普通人能活过三十岁就要庆幸了,五六十岁已是乡邻之老。
自己就算无病无灾,能够再活五十年都算是种奢望。而五十年,看起来很长,却也只是转瞬而过。
初时他并没有把后土交待的差事挂心上,一心只想解决温饱问题。而现在温饱已经不成问题了,这件事偶尔又会在心头浮现。
谁不希望能建立伟大的功业!更何况他正处于人生的朝阳时期。
他虽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这个时空恢复秩序,但这绝对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太短暂了,逼迫得他时时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
至于藏拙之类的,那就更是想都不敢再想。
所以一回到村子,手里又有一定人手之后,他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便开展了自己的改造计划。
时不我待,每一分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这也并不是说他不再有丝毫掩藏,事实上针对他能想到的诸多可能,他也根据自己所能掌握的条件备好了各种各样的应对方案。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若这都不能保证,其他的都是无根之木。
不过现在老聃相问,他这些理由便有些站不住脚了,他可以揣摩来自各色人等的疑问,便却唯独无法看透迷雾般的老聃。幸好老聃并不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学到的,只问其原理和过程。
如果单单就造纸的话,只需要三言两语老聃便明白了。两人交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填杨华自己不小心挖出的坑。
老聃的接受能力也让杨华大为惊异,他有时不小心冒出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理论,反而并未引得老聃追问,而且从后面的交谈里,他还能恰当运用。
杨华这时才明白那句“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是什么意思,他越是想掩盖的地方,越是最容易暴露出来,而一想掩盖,又会有更多的问题出现。
最后或许是看杨华已经无力招架了,老聃这才放弃了某些方面的“深究”。
看了一眼杨华脸上的窘态,老聃赞赏道:“如此,造纸虽然也不易,但确如你所说的低廉优胜之物。一套《周礼》一个孩童就可轻松拿起,今后,读书易矣。”
杨华也松了口气,附和道:“岂止读书易,天下读书人易矣。”
造纸术是一场书写材料的革命,印刷术是一场书籍传播扩散的革命,两场革命同时爆发,其影响之深远又岂止在于藏室一角呢?
老聃也明白了杨华语中之意,目光幽远,喃喃道:“心存高远,为师不如你呀。”
杨华哪里当得起如此赞誉,急忙自谦道:“老师言重了,弟子如何承受得起。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弟子只是善于做一些简单的事罢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古人,哪个古人?”老聃低声默念了几遍,又皱眉苦思,却完全想不出此名出自于谁。
杨华心中暗暗叫糟,自己居然在这个被自己誉为“活体图书馆”的老师面前炫古语,这不是自己欠抽么。
他隐约记得这句话是自己背熟的一篇课文里的,慌乱之中居然记不起这是哪个古人说的了,只是顺口说出来,不过老聃都不知道,恐怕不是古人而是后人了。
心急之下,他只好继续走向谎言这条不归之路:“我也是听一个工匠说的,据说是他祖先传下来的。”
老聃点了点头,道:“居然有如此见识的匠人,真是可惜,真是奇妙。”他虽然博览群书,但工匠的话,要想被录入史书,那是相当困难的。
他可惜的是,不能与这样有见识的人相遇。奇妙的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工匠都有这样的见识,岂不奇妙。
“每页背面留下空白是做何用?”老聃指着书页的另一页问。
“专供读者批注之用。”杨华解释道:“读书时若有所感,则可书于背面。”
这确实是其用途之一,不过杨华真正这样设计的目的,其实是因为目前的纸张还不能完全胜任双面印刷之用。虽然越到后面,纸的质量便越好,但既然已经开了头,杨华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善。”老聃点头称赞,顺势就提笔在上面写下了杨华刚才引述的“匠人之语”: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杨华接着建议道:“老师何不挑出一册做出批注,以使后人阅读之时有所借鉴。”
他记得后世的《道德经》,仅流传下来的各个版本的批注就不胜枚举,每个人对其的理解都不相同,众说纷纭。自己以后若是有一套老聃亲自批注的版本,那岂不是绝妙。嗯,先让他养成批注的习惯再说吧。
老聃稍作沉吟,竟依言在案前批注起来。
他甚至不是一页一页的翻阅,而是有目的地急速翻到某个地方,然后写上几句,又继续前翻。显然,他对《周礼》不仅极为熟悉,更有不少地方有着自己的见解。
见老聃已经进入状态,杨华便见机告辞。老聃并没挽留,直到批注完一本之后,才在合上书页之际叹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华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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