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半辈子

随着丑鬼扶着李奔儿的离场，聚而合拢的行人们四散开来，行人的河流继续涌动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水中惊起的一处水花一会儿便归于平静，马路中央的主仆二人和翻到的马车如同礁石一般矗立，马匹想要翻身的嘶鸣与风儿的呼啸成了送别丑鬼几人最好的配乐。

“二叔，刚刚那人，你认识？”钱宝跟着丑鬼扶住了李奔儿。

“不认识，但我认识他手里的刀！”

“刀？”

“刀名镇赑。这位老哥，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丑鬼并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镇赑的故事于是问起了刚刚被吓得脚软的李奔儿。

李奔儿撑着丑鬼和钱宝的胳膊身子上下起伏了几下却发现自己那双腿不争气的提不上力气来。

“那，那边，多谢这位大侠相救，我们是不是见过？”没办法的李奔儿只得被丑鬼钱宝两人扶着走动。

“对，的确见过，你经常喝酒的那家客栈，我们在那住店，见你好几回了。”旁边的钱宝接着李奔儿的话应道。

“哈哈哈，我这人啊，一辈子没本事，这几口小酒却是缺不了了，孩子喝酒吗？”李奔儿被扶的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去又偏过头来看向钱宝。

“不，不喝。”钱宝看着李奔儿那长年喝酒而养成的一口老黄牙，他只感觉鼻腔里涌入一股异味加紧喘气后回道。

“好啊，好孩子，不喝酒好啊，喝酒误事啊，这一口马尿耽误了多少人的一辈子。”不知道李奔儿掉在大街上的酒壶里还剩几滴黄酒，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醉还是没醉，明明是一个中年人却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般要把半辈子的人生经验跟他身边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絮叨完，颇有些土埋到脖子的感觉了。

旁边的钱宝也只能“嗯、啊！”的应和着。

“这位老哥，你醉了，前面该怎么走？”丑鬼偏过了他那花哨的面具看向了旁边那颗摇晃着的脑袋。

“啊，那个胡同，往里拐，这位大侠，我能喝着呢。”李奔儿见救了他的人儿看向他忙着停了自己絮叨的嘴指向自家的方向。

入了胡同就离了大街的范畴，街道上的人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家，入了这狭窄的胡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匆匆的行人与这里毫无干系，丑鬼钱宝扶着李奔儿赵伍跟在身后，泥泞的小路带着阴暗迎接着每一位回家的人。

李奔儿这人离家居然连门都不锁，吱嘎一声推开了门，虽说这院墙不高但也挡住了几道寒风，破落的木门一打开随着人带进来的几捋风吹掉了歪脖子树上仅剩的一片焦黄的柳叶，树叶摇摇晃晃落在了树下覆满了雪的土包之上。

几人越过鸡踩过草进到了屋里把李奔儿扶到了冰凉的炕上，屋里乱糟糟的，因为起火做饭而出的黑黢黢的油烟覆满了屋里的没处角落，棚顶上几根蛛丝从门这头连到了炕那头，本该细小看不出的蛛丝也被油烟包裹的如同根根绳索，上面吊挂着仿佛将要滴落的黑色。

李奔儿坐在炕上，可进了屋的三人却是连直腰都不敢生怕棚顶的油烟掉到自己的头上。

“老哥，你这屋子，还真是，哈！”丑鬼拍打着袖子，在钱宝赵伍惊讶的眼光中和李奔儿并排坐到了那炕釉子不知烧了多少遍的炕上，似乎大有一副和李奔儿聊天的架势。

“唉，没个家里人照料，我这么个烂人能干什么？”坐在炕上的李奔儿摊了摊手。

“你看那拖鞋，那是我家婆娘和我娘亲手缝的，三大一小，我娘到死都念叨着大孙子。”李奔儿看着墙角积着灰散乱的堆放着的几个看不出是拖鞋样子的拖鞋。

还没等丑鬼向李奔儿发问，从李奔儿的嘴中就唠叨出了他这半生的故事。

也是这么个飞着雪的冬天，李奔儿那扛着家的父亲下了个决定，送儿子去念书，也不知道父亲耗尽了多少的面皮和城里的宗族攀上了那么一丝丝的血缘，但好歹他能去念书了。

那时候一家三口也是住在这么个小院里，娘亲养了几只鸡，父亲靠出苦力养家，在他第一天去学堂时平日里被一家人当宝供着下蛋的母鸡被端上了饭桌。

第一天去学堂、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回家，从路边折了根柳条的李奔儿带着快乐回到了家里，就在他把手中的折柳插入院子后忙碌一天的父亲带着疲倦回了家，多年以后的李奔儿才知道原来那天的父亲顶着包工的责骂提早下工不放心的跟着他一路回家。

学堂里总有皮闹的孩子，可先生的责骂里却是没有过李奔儿，任凭同窗们的打闹叛逆都吸引不了李奔儿的眼神，那时候的他像一个小小大人一样站在同龄人当中，他也是先生最喜欢的弟子，不管先生还是同窗的家长们都说李奔儿将来必定是个“状元郎”！

那段时间的父亲，就连搬着两倍的货物时都是带着笑的，他和工友们说得给自家儿子赚点肉钱，再苦点也无所谓了，一日三餐但凡李奔儿在家里的时候娘亲总想方设法的给饭菜里放点油水进去，她说孩子正长身体该补补。

小小的李奔儿长的玲珑剔透，虽然家里破落的很但看好他的人更多，媒婆们踩烂了门槛往家里说着红线，娘亲带着李奔儿的人生大事精挑细选着合适的媳妇，最后敲定了一个看上去好生养的人家定下了亲。

好好的日子过着，李奔儿每日的上学下学都带着满肚子的之乎者也给父母兴高采烈的讲，他们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儿子今天的嘴里又多了新词，他们那颗怕儿子走入歧途的心就能放下来了。李奔儿初上学堂时插的那颗折柳生了枝桠，院子里咯咯叫的母鸡一天天的也肥了起来。

不负众望束发之年的李奔儿被先生推荐去考了童生，听了这个消息李奔儿家周边的胡同也都热闹了起来，带着满腹的学识与期盼他们李家第一次出了一位童生。

中了童生的李奔儿带着热血和自信在书本中熬了一年终于等到了时间，不过可能是院试考官看李奔儿年纪太小，李奔儿第一次的考秀才终究以落榜谢幕。

带着多少人盼望的李奔儿拿着坏消息回到了家，那是父亲在他念书以来第一次打他，那天的母亲拼了命的护着他可他的身上还是留下了血淋淋的伤疤，落了榜的李奔儿也不敢再回到学堂消沉的把自己锁在了自家的屋子里。

父亲看着日渐消沉的儿子，于是带着家里母鸡所有的鸡蛋去了学堂敲开了先生的门，不知道父亲那不会花言巧语的嘴是怎么劝动先生过来安慰李奔儿的，只知道那日起李奔儿又捡起了考学的想法。

连续几年的三场考试上都没有李奔儿的身影，终于弱冠之年的他带着经纶从考官的手中夺来了生员的名头，揭榜那日李奔儿的父母整夜的没有睡着，娘亲一大早还没等鸡叫去裁缝那里扯了匹好布料为李奔儿亲手一针一线的缝了身长衫，他们说咱家的状元大老爷怎么能没有妈亲手缝的长衫，院子里散发着生机的柳树也夸赞着李奔儿的成绩。

可就在刚刚穿上那身衣服的时候打起仗了，从先生的口中得知，域北的蛮子从边关打了过来，当时的大军节节败退，脱了长衫的先生按住了满腔热血就要奔赴战场的李奔儿，先生说他的未来不在战场。

可为什么他那每天听着自己讲着大义的父亲也跟着先生去了战场，父亲临走时和李奔儿说，等他一年，一年后一定带着胜利回来看他娶新媳妇。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娶了媳妇，听说朝廷来了位年轻的将军把域北的边关变成了他们大欢的边关，还把边关叫做了定边，胜利回来了可先生和父亲却没带着它一起回来，李奔儿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这么在一年年的岁月中没了消息，李奔儿成了这三口之家的顶梁柱。

带着秀才的名声李奔儿在安定城里有了不小的名声，他们都说李奔儿啊就算不中状元最少也能中个举人，他呢也带着书本和家庭继续努力着，一家人搬了新家离开了这过了多少年的小院，小院的木门上安上了一把崭新的铜锁，他们带着全家住进了大院子的屋子。

战争过去好些年了，安定也从打仗的影响中发展了起来，听说城里最近就开了家叫什么长乐的赌坊，开业的时候连师爷都跟着去了剪彩。

知道吗？李奔儿的老婆怀上了，这些年来李奔儿的朋友们听见他要抱孩子的消息都带着祝福上了门，一番的酒席应酬过后曾和他一起玩闹的梁家二郎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冲喜。

长乐的门口一个老客带着一个新人进了屋子，那一天喝了酒的李奔儿从没感觉那么顺畅过，似是因为老婆为自己孕育了孩子也似乎是因为这一场场赌下来他赢了太多。

可是后来的事情却是一发不可收拾，最开始是十文八文到了后来就是十两百两，不止一次的李奔儿按住了自己的双手不去碰那害人的东西，可每每想起输去的钱财和自己大杀四方的时候心底的侥幸总能敲开他的心房。

百两、千两、最终他们搬家了，这座陪伴了他们几年的宅院不再是他们的了，搬家的磕磕绊绊居然令临产的夫人摔倒在地，似乎这所房子将他的孩子也留在可这里，在打开小院门前变得破旧的门锁的那一刻他回归了原点。

院子里没人矫正而长歪的柳树已经修不回来了，长久没人走动的青砖被杂草拱裂，一天又一天，他一次又一次的败光了自己和夫人与娘亲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财，对自己绝望的他瞒着夫人寻了处不嫌弃他夫人的富裕人家。

那一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休书将夫人送到了别人家，从此以后他的长衫永远裹在外面，歪头的柳树下多了个埋葬过去的土包，一个疯了的李奔儿取代了曾经带着众人期盼的状元郎。

可疯了不代表不会思考，喝酒与赌场成了他飘荡的生活的唯一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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