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8章 相逢，小黄门贾乙与李不回

夜幕落下，月半西悬，道旁夏虫放肆啼鸣。

贾乙本身便是长安人士，祖上也算官宦人家，可惜家道从他爷爷因为触犯刑罚被贬入掖庭开始没落，他父亲不得已投靠族中亲友，往来长安城与掖庭之间，后来在族亲资助下娶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不料在有了贾乙不久，他父亲因为牵连宫中大案，被投入二十六官狱中再也没有出来，甚至没来得及给还未出生的贾乙取名字。

就连他父亲族中亲友也有许多人被抓，这让原本遭受打击的家庭再度雪上加霜，贾乙母亲不得已带着身孕返回娘家，因为家境贫寒一年后改嫁给乡间的农户，所以贾乙被取了这么个随随便便的名字。

自小在乡间山野里长大，贾乙对于长安城附近的山路也算熟悉，凭着他记忆里的道路方向，加上从那两名昌邑国谒者那得到的详细描述，终于在日落后将将赶到了那片山坡，他与司马胜一样找遍了山坡前后左右也没有发现树林的存在。

夏夜里没有了日光直晒依然闷热，月影朦胧，贾乙左奔右跑没有找到树林，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山坡之上，心中寻思该如何向皇帝禀报。

日落后便是戌时，赶回长安城至少要一个时辰也就是亥时以后，但半个时辰后的戌时正点便会全城宵禁，到时执金吾关闭城门坊市，宫门也会很快下钥紧闭，任何人无法进出长安城，更不用说想进入未央宫了。

这一趟出行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了，贾乙找到了两名谒者所说的山坡，却没有找到皇帝提到的树林，而且定然赶不回未央宫只得流落城外露宿，唯有明天赶着五更晨鼓入城，到时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责罚，只能硬着头皮忍受一刀了。

逃是肯定不敢逃走的，宫中小黄门都要录入户籍家门，除非他带着乡下老母一路向西逃出千里之外，依着贾乙胆小的性格来看，不需要路上遭遇什么刀兵之祸，随便哪里冒出几个剪径贼人就能吓个半死，还不如死在长安城里起码留个全尸。

依附宫墙生存的人们，是生是死全凭皇帝一句话，没有半分选择余地。

贾乙哀叹片刻，起身准备找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出宫时异常匆忙，没有带水跟干粮，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什么店家酒肆，只能看看附近有没有农户居住，运气好的话还能喝口水吃两口粗饭，再借一间草屋熬过一夜。

不料起身时踩到了一丛草堆上，贾乙脚下一软翻身滚下山坡，还好这里野草繁茂地势平缓，他半路落入一个土坑之中，摇摇晃晃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硕大土坑，借着月色望去，土坑方圆超过四十丈，脚下比较浅一些，越靠近中心越深，并且在中心还有一道白色微光摇曳，同时伴有潺潺水声。

长安城外会有泉水？

贾乙顾不得考虑那么多，跌跌撞撞来到水声源头，果然有一股碗口粗的泉水喷涌而出，并且在周围已经积蓄了一汪泛着月色的清亮泉水，双手探入水中，只觉得浑身毛孔都被打开似的，清凉舒畅，一路上的疲倦与燥热一扫而空。

捧起泉水连喝几口，待腹中暑气消散，贾乙又伸手捧起泉水洗了把脸，这才依依不舍的爬上山坡返回马车。

随着马车前行离开山野，眼前平原辽阔，头顶星海浮现，若是个风雅文人肯定得取出酒来即兴赋诗一首，可惜贾乙是个大字不识的小黄门宦官，路边飞过的流萤与田间闪现的鬼火就能把他吓得浑身一抖，要是夜里再来几声鬼哭狼嚎似的怪音，怕是贾乙得吓得缩到马屁股下面才行。

也许是老天爷在可怜贾乙，竟然让他在路上遇到一户点着火堆的农家。

燃烧的火焰在贾乙眼中犹如救命的稻草，他立即驱赶马车往这户农家赶去，临到土墙边隐约听见有金铁交鸣之声。

贾乙入宫时间不久，之前也很少进城，他只知道盐被官府严格管控，却不知道铁器同样属于官府严格管控的范围，此时他只希望这户人家能好心收留他借宿一晚，幸好手中还带了点铜钱，可以拿来与农户商量一二，明早四更他就离开。

“这户老乡在吗，劳烦能开下门吗？”贾乙扯着嗓子喊道。

金铁声停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滋啦的声音，像是把滚烫的东西丢入水中，接着才听到院中有人回应：“是胡家小哥吗？今天又打了什么好猎物来吃？刚好我的火烧得正旺。”

回应声夹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至院门，吱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名肤色略黑穿着粗布衣服的青年出现在贾乙面前，突如其来的危险气息让贾乙不得不后退半步，仰着面望着这名比他高出一头的农家青年。

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健壮方头大耳大汗淋漓，袒露出半个胸膛肌肉结实，汗水浸湿了大半件布衣，挥舞的小臂粗壮有力，一看就是经常干粗重力气活的人，手中提着一柄沉甸甸的铁锤，估摸着有十斤重，正是下午驾着牛车去太医监的李不回。

李不回眼神如寒月，迅速扫过贾乙与停在他身后的马车，发现只有一名瘦小的宫中服饰的人出现，并没有其他兵卫或者郎卫跟来，确定此人不是特意找到这里来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你是哪位官家少爷，该不是迷失了道路吧？”

长安城的弟子们不少喜好去山中打猎，往往会有延误时辰无法回城的，他们大多会找乡间亲友借宿，偶尔会有迷失道路的子弟，不得不随便寻一户农家借宿，多数会许以重酬，随手就能给出农户一个月收入的钱财，农户们倒不会见怪。

不过贾乙穿的是宫中服饰，李不回一眼便认出他的内侍身份，依然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刻意当他是打猎迷路的富家子弟来说话。

在贾乙连番哀求之下，李不回反复确认他只是偶然来到这里，这才放心的打开大门，让贾乙牵着马车停入院中。

一般说来，寻常农户的院墙较矮，贾乙要是带着兵卫来抓人，直接就能翻墙越户闯进来，根本不用诈开院门，李不回所在的院墙却是被他刻意加高过的，外人如果手持兵器很难翻越，最好的办法是撞开院门从门口闯进来。

见贾乙又饥又渴，李不回拿出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块干粮，又舀了一瓢清水出来，李不回盘算着他在这里住不了几天，便把存下的余粮尽数送给了相识的胡家小哥，胡家小哥担心李不回没东西吃，这几天日落后便会带着打到的猎物来找李不回一起烤着吃。

乡野之间的确没有城中那样繁华，却也有着几分城中体验不到的自在乐趣，可登高呼啸，可纵情奔跑，可畅意高歌，可枕石漱流。

趁着贾乙狼吞虎咽之际，李不回顺手把火堆旁的几件铁器塞进另一边的柴堆里，普通农户家是不可能有这么多铁器的。

“听说今日长安城热闹非常，贾少爷你可去看了？”李不回不经意间打听起了宫中的消息。

贾乙对农家青年没有怀疑，而且昌邑王继位皇帝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努力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之后随口说道：“我哪里有机会去看，宫里面都忙翻天了，地上一根羽毛都不许有，后来还来了一群太医，听说皇帝急着赶路身体有点虚弱，从城门外一直哭到白虎殿伤心过度。”

对于后来刘贺的诏令，贾乙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对外人说，还是把嘴管得严严实实，没有给李不回透露。

“皇帝这么伤心，那太后也肯定很难过吧，毕竟，唉。”李不回不知不觉间，把话题又引到了太后身上。

“太后我就偷偷看了一眼。”贾乙咕咚咕咚喝了一口水，声音终于洪亮了一些，“看面色有些苍白，应该是很伤心的，毕竟这事说来也奇怪，那么多太医都以为是小病，谁知道竟然是恶疾，忽然一下子就……”

宫中关乎先帝驾崩的事流言甚多，贾乙倒听说了不少，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这里不是未央宫角落里的窃窃私语，而是乡间的陌生农户，宫中的流言不应该拿到民间来说的，便立即住嘴不说。

李不回也不再多问，起身抓了一把柴火丢进火堆，漫不经心的对贾乙说：“也不早了，贾公子你明早应该要赶路的吧，早点歇息，旁边屋子里有干净的床榻，贾公子不嫌弃的话勉强将就一晚上，我在这里等个朋友来。”

贾乙奔波半天，吃饱喝足就有困意袭来，随便用清水洗漱了一下进屋倒头就睡，只留下李不回一人坐在院中盯着火堆目光闪烁。

未央宫。

刘贺听到绵长的暮鼓擂响，还没有见那名叫贾乙的小黄门回来，知道一定是时间太紧促赶不回来了，幸好龚遂还在寝殿候着，反正宫门禁闭龚遂已经回不了驿馆了，刘贺索性决定跟龚遂来个彻夜长谈，搞清楚这长安城与未央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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