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明既然令惠时相信了此乃神明的意旨,便不怕他的思想出现反复,所以这晚对他再不多言。
好不容易熬过凄冷的一夜,第二日东方的山头刚露出一点光亮,轩明与惠时便伴着晨雾出了城砦,所召集的临时足轻就地解散,只剩几名武士守护在旁。
一路上,轩明瞧出惠时的心中依旧忐忑,他担心在前方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沿途经过道旁的地藏石像时,他还特意下马祝祷并为石像拔去了一些杂草。
日头逐渐升高,劳作的农民陆陆续续从各自破败的茅屋中走出,他们在前往田间的路途中瞧见了惠时一行,吓得立即趴在烂泥间,不敢仰视。
惠时的目光从那些衣衫不整、干瘦无比的身上一一扫过,叹气道:“先生,你说人活一世,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轩明也瞧了一眼那些下民,感慨道:“出生不同,活法自然也会不同。如你们这样的豪族,无非为名、为利、为权。而跪伏在你脚下的这些领民,他们则只是为了活着。你心中所想的是如何杀敌,他们想的却是下顿能吃什么。我们明国有一句话,‘有些人为了能活着,便已拼尽全力’。”
惠时似乎深受触动,双眼失神的望着道路尽头:“我刚继承家业时当真豪气满满,觉得天地广阔,岛外有无数的田土等着我来夺取。如今回首再望竟似一事无成,当初立下的那些志向究竟是为了什么,夺得再多的领土又有何用呢。跟随我的这些领民,吃不饱的依旧吃不饱,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他不断呢喃着这句话,大有出尘脱世的意味。看来这一夜,他自己也想了许多。
大约半小时后,几人爬上一座陡坡,六名年轻武士焦急的等候在那里。他们见惠时等人到来,大喜过望,其中一人骑上道旁的马,疾驰而去,余下人等皆快步跪至惠时马前。
为首的武士朗声道:“我等奉领主之名,恭迎老太爷回城。”
惠时苦笑道:“说吧,安排我去哪座城?”
众年轻武士诧异的互相对视,道:“当然是回您居住的主城了。”
惠时为之一震,奇道:“怎么,领主他没有进城?”
年轻武士道:“老太爷,您误会了。领主得知有海外的细作潜入岛内,只怕对老太爷您不利,所以命两百兵卒前来保护您,没想到您深谋远虑先行去了下城。如今那些细作已经铲除,城内安泰,可以放心的回去了。”
惠时问轩明道:“这是先生的谋划吗?”
轩明高深莫测的笑道:“本来就是父子之间的一场误会,哪有什么谋划呀。老太爷还记得那个不知去向的狂喜郎吗?”
“自然记得。抓到他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据领主查证,狂喜郎极有可能是岛外的细作,或来自祢寝家,或来自肝付家。他隐匿的这些时日,召集来了一些恶徒,欲行不轨之事,传闻种子岛家中也还有他安插的眼线。值此真假难辨之际,领主只能以迅疾之手段应对,来不及与你商量,这才引起了误会。”
惠时瞠目结舌,恍惚中有些分辨不清真相。仔细一想,那狂喜郎的确并非本岛武士,乃是数年前从盗匪手中买来的,当时瞧他聪明伶俐便安排去做了尧时的随行,直到近一两年他因得宠才冒头。若说他是岛外安插的细作,确实极有可能。
“先生,这些......这些都是真的吗?”惠时难以置信道。
轩明轻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老太爷何必再去深究这些呢?”
惠时会意,哈哈大笑,驱马前行。
却说时尧,得到了年轻武士的禀报后,早已领着一众随侍迎在了城外几里之地。当见到惠时的身影出现后,他单人一骑赶了过去,半途便滚下马来,跪迎道:“父亲,您终于回来了,孩儿......孩儿不孝。”才说了两句,已是哽咽难言。
“快起来。你是领主,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惠时眼眶一红,翻身下马,拍着他的双肩,感慨道:“你......你很了不起,为父很高兴。”
时尧惭愧的不敢抬头,默默垂泪。
轩明策马过来,问道:“领主,岸边那些作乱的盗匪可都驱走了?”
时尧擦干眼泪,躬身致敬道:“先生料事如神,昨夜上岸的那些盗匪已与城内的细作,一同被杀退。他们冒着暴雨出海逃离,恐怕已葬身鱼腹了。”
轩明笑了笑,道:“如此便好。”
惠时却是一惊,瞧着二人问道:“怎么,当真有敌人来袭?”
其实哪有什么敌人,当日阿薰去求轩明调解父子两人的矛盾,轩明推算惠时会有三大心结。其一,武士以死明志的观念作祟;其二,与祢寝家的仇恨难解;其三,父不如子脸上挂不住。若不解开这三个心结,惠时难以被劝服。
这第一个心结,轩明用“花言巧语”的话术就能开解。第二个,以神鬼之术让惠时不得不从。至于最后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但这一层心病不除,始终无法保证惠时能够稳定也难以令时尧安心,万一日后又有不轨者借此挑唆,后患无穷。因此,轩明当日说服了以与右卫门为首的那二十几个年轻武士,又让阿柊前去请来了她的父亲八板清定。
轩明的计划便是让他们假扮敌人骚扰海岸,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让领民以为真的有外敌来攻。如此,时尧集合兵力是因岛内有细作的传闻便更为真实,这样一来既能保全惠时的颜面,也可以让众多家臣无话可说,保证种子岛家的安泰。
那些年轻武士本就不想打仗,听了轩明的计划后觉得可行,没有丝毫反对。轩明离开居馆后,又与阿薰一起先去见了时尧,将心中的想法告知。时尧的本意,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父亲控制起来,没想到消息泄漏后让他先一步脱逃了。十六岁的时尧也不想打仗,更不想沾染亲生父亲的血,但要就此退步已是不能,再这僵持之下轩明的计划简直成了救命稻草,不管成与不成都要一试。
在轩明独自摸黑前往劝说惠时后,时尧也依计行事,亲自带人前去抵抗与右卫门等人假扮的“盗匪”。双方当然不能真打,只是做做样子,这便需要八板清定的帮助了。轩明在教清定铁炮的这些时日里,发现他手底下的匠人各有本事,这种作假之事简直信手拈来。
双方暴雨中“作战”,事后一地狼藉,连那些家臣都被蒙在了鼓里,信以为真。直到此刻他们才恍然大悟,惠时并非被儿子逼的逃离,原来是为了清除岛内异已的策略。
一切都在轩明的意料之中,但时尧还是担心父亲能否被说服。等前去打探的武士回来禀报后,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多谢先生了。”时尧小声道谢。
轩明道:“这些日子吃了你们家不少米,算我还的人情吧。记住,回去之后立即写一张告示,便说家里出了细作,为查明真伪才与老太爷合力演了这出戏,用以考验诸位家臣的忠心。写的隐晦些,令家臣们心下惴惴,这样便不会再有人出来说三道四了。”
时尧佩服无比,欣然领命。果然,这张告示下去,众家臣三缄其口,人人细思自己在这件事上有无应对不当住处,再无人议论惠时父子之事。
惠时回到城中修养,同时安抚诸人。又过得几日,他主动退出居城,将权力正式让了出来,自此彻底隐居。
此番作为,轩明处理的游刃有余,他自己内心深处也很是得意。在这种子岛待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动身前往尾张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领主时尧却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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