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子堂屋里,赵氏仿佛又回到了分家前的日子,她跪在江氏跟前,任凭江氏唾沫横飞地骂,自己却只知道哭。穆杨站在旁边气的小脸发青,他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将炕上的老太婆一拳打晕,从他记事起,这个奶奶给他的只有冷酷,让他丝毫感觉不到温暖,他原以为分了家,就脱离了这里的冷酷,可是没想到,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又让自己一家人冷酷加身。
穆小溪进屋的时候,江氏骂得正欢,好像要把这些日子没能骂到赵氏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分了家就得了你的愿了?这刚分出去几天,就穿上绫罗绸缎啦,还一筐一筐的肉,都是好吃好喝好嚼用,你是上辈子祖坟冒青烟啦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天仙啦?那些东西都从哪来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家里爷们没了,你倒是闹的欢了?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哎呦我那可怜的儿啊……你咋去的这么早啊,看看你这婆娘干的事吧……那些个绫罗绸缎大鱼大肉的,背着我们老的私藏了多少好东西啊,不孝啊,大不孝啊,老穆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老穆家的脸可不是我们丢的!”
一家人正围观江氏骂赵氏,突兀地就被穆小溪一声脆生生的断喝给打断了。全家人都愣住了,江氏也止住了骂,张着嘴愣愣地瞅着进来的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穆小溪吗?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蓝色暗花软罗裙被一根银红带子系在腰间,上身是一件碟戏牡丹样式的蓝色缎面小袄,小袄外面还罩了一件翠烟纱,乌黑的发髻挽成了两个攥儿,用银红色的带子系了,带子下还各坠了两个银角子,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里正迸发出愤怒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人。
这当然是穆小溪,穆小溪的身后站着的是张妈,张妈身份虽是下人,但要比一般人家的小姐太太还要有派头,此刻的张妈便拿出了大户人家掌家娘子的派头,一身万福连纹的褐色绸缎褙子,一对翠玉耳坠趁着一张保养姣好的脸,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可细端详,那笑容里却藏着一丝寒意,抹额上镶的那块紫金底的金镶玉更是晃瞎了江氏的老眼。
而跟在她们身后的那个黑脸大高个儿,虽是家丁打扮,可看那身子板恐怕对付十个八个人都不成问题,那张拉得老长的黑脸看着更是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穆小溪扫了一圈屋里的人,让她意外的是穆老爷子竟然不在。这时穆杨看到穆小溪进了屋,也是顿时有了气势,就要跑上前去扶赵氏,被穆小溪拉住,用明显带着恨意的目光又扫了一边屋子里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江氏身上,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哥,去把阿爷喊来,咱们今天得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丢了老穆家的脸。”
这时炕上的江氏和大房二房的人才返过味来,六丫头这也太猖狂了吧,这丫头从啥时候开始敢这么大声冲长辈喊了?
穆仙草第一个蹦了出来,从小溪进门的那一刻,她的心就被这死丫头的一身打扮刺了一遍又一遍,那身蓝色的罗裙小袄,那件翠烟纱,还有不知何时突然变得好看的那张小脸,都让穆仙草血流得有点加速,尤其是今天,她看到那些漂亮的首饰和尺头,其中还有两块她从没见过的软纱缎,一块嫩绿色,一块淡蓝色,又轻又软,简直好看死了,她要去镇子上的裁缝铺子里裁一件纱罗罩衫,就像府城里的大家小姐那样的,还有那个镶了铜角的妆奁,里面那些脂粉盒子,有些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一个比一个精致漂亮,这些都是她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还有一个一个的食盒了装了很多点心,油纸包里裹着一块块不知道是啥肉,香味直打鼻子,一想到抢到手的首饰和衣服料子,穆仙草有点得意,她不像二房的吃货那么傻,只知道奔着那些吃的去,还边吃边抢。
想到这,穆仙草便马上换了一副不屑的面孔冲着穆小溪喊:“你说是谁丢了老穆家的脸,你到底说说看,就是你和你娘,不要脸的玩意儿,一个乡下野丫头,还配穿什么裙子,都是哪来的,哪来的,说是去了黄家,谁知道你们野到哪去了?丢不丢人,你瞧瞧你哪还像正经家丫头的样子吗?你赶紧给我脱了这身衣裳,你配吗你……”。
说到这旁边的何氏两口子也来帮腔,就连陈氏也在旁咕哝:“咱家可就要吃不上喝不上了,还得去给人家孟师爷赔礼呢,哪哪都要银子,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咱可是不敢穿啥绫罗绸缎的了。”
穆杨听到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上前说话又被穆小溪拉拉手止住了。穆小溪也不说话,就让这些人骂个够,她在等里正和穆老爷子的到来。
姐弟二人身后的张妈以及沈护卫也都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人冲他们讨伐,赵氏依旧是跪在地上哭泣。
这一幕正正是落在了刚进屋的里正、穆老爷子还有随后跟进来的几个乡亲的眼里,穆老爷子的老脸腾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这几天他就已经警告过老婆子了,不要再撺掇着孩子们去赵氏那里胡闹,可江氏今天一大早得了信说黄家给赵氏送了好东西,却没想着来孝敬他们,就在那骂赵氏不孝,就是大逆不道,大儿子穆青山也来他跟他说,让爹参详参详要备点啥礼物去给孟家赔罪,这要是得罪了孟家,他的前程可就又陷入渺茫了,要不就去老三家看看先借点东西出来以后再还她。
听了这些话,穆老爷子不是没动心,这次黄家备了这么多礼送到老三的新家,看来这黄家对老三家还是有些仁义的,没准儿这次赵氏就能攀附上黄家这个富贵人家,得好好问问赵氏,这个黄家到底是啥来头,看能不能搭上庆辽县令,给老大捐个县丞。
于是穆老爷子便发了话说等过两天消停消停再把赵氏一家叫回来好好问问是咋回事。没想到今天仙草和何氏在江氏的撺掇下竟然闯到老宅子去了,老大和老二竟然把赵氏给拘了回来,还是康银山家的大丫二丫跑去找他,告诉他里正往他家去了,穆老爷子扔了耙子就往家里赶,紧赶慢赶地在自己门前撵上了里正和康金山康银山几个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乡亲,他想拦却没拦住,里正拉着一张脸,面色极为不好。
那几个乡亲里有个婆子就说话了:“今天从一大早开始,你家三房的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可都看到一辆大马车给你家老宅子送去不少好东西呢,那是谁家啊?是上次说的那个黄家吗?可你家大房和二房咋去把东西都抢了呢?我又听有人说来送东西的是个汉子,你家三媳妇是个寡妇,这些话说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啊,现在村子里传的是沸沸扬扬,说啥的都有,难听的我就不多说了,赵氏这可是刚分了家,就传出这些个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得让大家都明白明白,到底是败坏了咱村子的风气还是咋的,这可不是你老穆家一家人的事,咱们村的媳妇姑娘可历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说这话的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宋婆子,她一身滚边的蓝布褂子浆洗得笔挺爽利,头发输得一丝不乱,那双手跟村里其他村妇不一样,虽然骨节分明却从来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指甲剪的短短的,里面见不到一丝泥垢。这个宋婆子接生是把好手,据说曾经有一次还被县老爷请去帮着破过一个无头女尸的案子,有时四邻八乡哪家姑娘媳妇得了女人的毛病,又不好去看大夫的,就请宋婆子去瞧,这宋婆子虽然说话嘴上不饶人,但做起事来干净麻利,说话办事一是一二是二,日子久了,在十里八乡就有了些名气,黑石村的女人说起宋婆子来好像也是与有荣焉。
这次村子里突然冒出了赵氏这么一档子事儿,宋婆子可是不会允许自己的村子有这腌臜事的,这不吃完晌午饭就有一个婆子来喊她说赵氏的事儿,刚才又有人去找她说赵氏被叫回穆家大宅子了,她想来看看到底咋回事儿,正好刚出门就碰到了里正一行人,就马上跟了来。
穆老爷子看拦不住这些人了,又不知家里啥情况,便又急又气的先一步跨进了家门,一进屋进看到了这一幕:赵氏跪在地下哭,一屋子的人在围着赵氏骂,三房的仨孩子默默地站在一边,后面还有两个陌生人。穆老爷子头有些大,他想起了前阵子孟家来抬人,三房闹分家的场面,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就带着怒气吼了一声:“都给我消停消停。”
屋子里的人看到来人,又看到穆老爷子明显生了气,便都住了嘴,赵氏也止住了哭声。
“把你娘扶起来”。
听到穆老爷子的话,穆小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穆老爷子面前,穆杨和穆桐也都跪了下去。
穆杨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愤,冲着穆老爷子一股脑倒了出来“阿爷,你给我娘做主啊,我娘冤枉啊,我娘没私藏东西。”
穆杨边说边用手指着江氏何氏大伯二伯这一圈他的亲人,委屈地说道:“他、他们都不信我娘的话,还骂我娘,打我和弟弟,那些东西不是我们偷的抢的,是人家送给我们的,是今早黄姐姐家送来的。”
“这孩子说的没错!”一道威严厚重的女声响起,是一直站在那里不做声的张妈,此刻她在众人眼里就如同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
张妈走到堂屋中间,向里正和穆老爷子分别拜了拜,又开口说道:“老婆子我是黄家的一个下人,黄家是外来户,您各位可能不熟,也算不上大户,只是跟府台大人家里的老太太靳家能攀上点亲戚,诸位若不相信可去找府台大人核实。我们本家的一位小姐前些日子玩耍时差点被伤到,幸亏府上的小溪小姐及时出手相救,我家公子和小姐就接了您家三太太和两位小少爷陪着到我家府上养伤,前些日子我家小姐有事忙不开,这些日子闲了,便精心准备了一些谢礼,让我们今早把谢礼送来,来得有些迟了,还望见谅。”
张妈说完躬身,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又挺直了腰身,扬起头,像说唱词儿一般地开始报上礼单子了:“黄家送穆家小溪姑娘谢礼,银制头面两套,银耳坠七对,银簪子七根,银镯子七对,一把银戒子,一把银耳钉;香橼坊的梳妆盒两台,梳篦两套,胭脂水粉各两套;桂香楼的点心四盒;第一楼的酱货四盒;京来阁的酱肉四包;还有几包脆香居的干货麻糖和坚果茶叶等等各色小食八包;还有张记的粮两石;另外还有徐家铺子的靛蓝锦两匹,墨绿锦两匹,细白棉布两匹,黑棉布两匹,花布两匹,外加宝蓝妆花缎一块,银红妆花缎一块,淡蓝翠烟纱一块,嫩绿软烟罗一块;文渊阁宣纸两刀,黄麻纸四刀,白麻纸四刀,草纸四刀,湖笔四桶,烟墨四盒,石砚四块。”
张妈说的不急不缓,清晰明了,再没人能比她能明了了,因为这些东西就是经她的手一样样置办齐的。说完,张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所有在场的人一眼,然后就闭上了嘴,不再说任何话,又挂上了先前那种微笑,略施了一礼,退到了穆小溪身后。
一屋子的人还没从张妈一连串唱词儿般的礼单子中返过味来,沈护卫又说了一句话让全屋的人都有点心惊:“小溪小姐,我家主子来时吩咐过了,让我们护您周全,您有什么事情但凡吩咐就是。”
屋子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甚至听不到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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