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记住你的味道

而此时的穆小溪和方墨白，也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对视。

穆小溪又看到了那张精致冷傲的脸，她很奇怪自己昨天好像也没离他很近啊，怎么能看清那嘴角上细微的小绒毛呢？真是奇怪。

方墨白觉得这个丫头胆子太大了，几次打交道都被这个丫头直直地瞪着，自己人称黑白小阎王的名头真是白叫了。

“看够了吗？”

穆小溪收回了目光，“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嘴角露出两颗小贝壳儿一样的小虎牙。

“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欠我馍馍的那个人。”

“哦？你，既已认出了我……你……不怕我？”

“你很可怕吗？”

方墨白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吗？有没有听说过‘黑白小阎王’？”

方墨白说完这话，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卖弄。他有点恼火，就转过身去不看这个小丫头。

“黑白小阎王？说的是你吗？可……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公子，你是为了水车而来，你正在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儿！”

方墨白听穆小溪这么说，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他本来负手背对小溪，此刻倏地转身，慢慢躬身靠近……

他紧盯着穆小溪的脸，幽幽说道：“你又怎知我的江湖不是你的？或许，你已在有意无意中闯入我的江湖了。”

穆小溪微微一愣，她抬头迎上方墨白的脸，慢慢收起笑意，怅然说道：“也许，我只是曾经路过你的江湖。”

“路过……我的江湖？”方墨白看着对面女孩子那双渐渐泛起雾水的明眸，好像那里曾经演绎过无数伤心的过往。怎么可能？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眸子里似是藏有有千百年的故事一般？

穆小溪叹息一声，转头看向窗外的一色春光，轻声说道：

后来，我回望江湖很多很多眼，却再见不到与你眉眼相似的少年，

后来，我重走旧路很多很多遍，却不知该寻回哪处河山，

后来，我告别江湖很多很多年，才明白，初见时早已写好了离散。

也许，昏聩垂老，我仍揣一分惦念，

也许，转身之后，你就会奔赴下一场眷恋，

也许，以为的难忘，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幸而作别，此生……无憾。

一滴清泪从穆小溪的脸上滑落，前世那二十八年的江湖，虽无甚恩怨，却仍难弃那一分眷恋。

对面的方墨白却愣住了，愣怔之间，他看到对面的女孩似是突然觉醒一般转过头来，又用那种明艳的眼神看着他，笑着对他说：“也许，并不是我闯入了你的江湖，而是你闯入了我的江湖呢。不管如何，此后江湖一别，你我便又是陌路了。”

方墨白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经历过无数次的血雨腥风，却都不及这一次让自己慌乱，他有些烦躁地挥了下衣袖，转身朝外走，同时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赶紧做糖，我明早要带走。”

看着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逆光中，穆小溪摇头笑了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大概还不到高中毕业？他真的明白江湖吗？没经历过江湖的人会慨叹江湖险恶，经历过江湖的人才知道自己并不懂什么是江湖。

穆小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算了，不再去想什么江湖恩怨，不再去思考前世今生。

她挽起袖子，低头看着桌子上那些精致的食盒，里面都是制软糖的食材，她竟然还发现了用红曲和紫米提炼的几种食用色素。太好了，再偷偷加一点空间里的香料，这次的糖一准儿好吃！

方墨白在外面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堂屋。

穆小溪正在一个炭盆前熬糖，空气中飘着甜甜的香气。

看到方墨白进来，穆小溪用筷子卷起糖丝，一边放在嘴边吹，一边乐颠颠儿地朝他跑来。

“快、快张嘴，这个时候吃才是原汁原味的呢……”

看着脸蛋红红的小姑娘举着筷子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方墨白有点惊慌，竟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去接那个筷子头。他俩都没注意到门外的两个护卫看到这一幕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这还是自家那个冷傲的公子吗？

“怎么样，好吃吧？”穆小溪睁大了眼睛看着方墨白。

“……你……快去看着锅，别糊了……”

方墨白不敢直视穆小溪，他有点窘，连忙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带着怒意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穆小溪没留意方墨白的窘境，她正陶醉在手工制作的快乐中。

她一边翻动陶罐里的糖浆一边叨咕：“知道吗？虽然是一样的东西，可每个人做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因为火候不一样，就说这熬糖吧，我能熬出好几种，火候大一点就是焦糖味的，略带一点苦涩的味道，很有特色，火候要是轻一点呢就能熬出雪花糖，可以用来沾各种坚果和水果，就又是另一种味道了，慢慢的，时间长了，每个人都会体会到自己最喜欢的味道……。”

炭火盆映红了小姑娘的脸颊，她今天系了两条淡粉色的丝带，丝带角上还缀了两个小小的银葫芦，随着穆小溪的一举一动，两个银葫芦在就她的脸颊边跳动。

方墨白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颤。

“穆小溪，你就不怕那天我杀了你？”

穆小溪一顿，抬头看了方墨白一眼，笑了笑又低下头。她轻轻搅着蜜色的糖浆，并没有直接回答方墨白的问题，而是柔柔缓缓地说道：“我说过了，我那天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一个乡野丫头，我爹死了，我和娘还有兄弟，每天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要如何吃饱饭，我们每天在为了活下去而奔波劳作。我们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

穆小溪挺了挺腰身，把熬好的糖浆端下来，又把另一个陶盆放到炭火上继续加热。

她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大男孩，依旧柔柔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和我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水车，我们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交集，或许水车造好之后，我们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就算你记住了我给你做的糖的味道，这也只是一种味道罢了。”

方墨白明亮的眸子随着炭火盆里的火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穆小溪不去看方墨白的脸，只是兀自说着，又像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和我一样的人了，唉，世人都怨乱世纷争不息，怨红尘名缰利锁，可又有哪个人能躲得过，不都是为了一个’利’字熙来攘往？就算日子再长，就算走过了霁月风光，这些人还不是像我一样在这里为他人制造蜜糖？”

方墨白一直盯着眼前的小姑娘，那俊俏的侧颜，那淡淡的语调……

恍惚间，他突然觉得这里摆两个火盆有点太热，他的喉结吞咽几下，不自然地往后靠了靠身子。

“那天……你……唱的那个……嗯是什么？”

“什么？什么我唱的……什么？”

“就是……什么……翅膀……有、有一双什么翅膀的那个。”

“哦，是……隐形的翅膀，好听吗？”

穆小溪调皮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大男孩。

方墨白感觉在这个丫头面前，自己无数次地被挫败感伤害，他憋着不说话。

“我可以唱给你听，但是，你要保密，这是我自己编的歌，从来没给别人唱过，被你偷听去了，你是唯一的听众，一定要保密哦。”

方墨白皱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穆小溪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哼着，这首歌曾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子，曾陪着她在这个异世界走过那么多磨难。

她唱得很投入，把每一个颤抖的音符都处理得恰到好处……隐形的翅膀，让梦恒久比天长……轻轻缓缓的歌声在房间里萦绕。

就这样，穆小溪轻轻唱着，方墨白静静地听着……炭火盆把两个人的脸颊映得通红……

夜幕降临的时候，穆小溪终于完成了制糖工作。她小心地把微微定型的软糖从模具里取出，用尖尖的小剪刀细细地修剪着每块糖果的边边角角。

方墨白持一盏油灯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穆小溪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微微一笑，又继续低头忙活手里的工作，还不忘小声细碎地跟他唠叨着。

“虽然今天白天用冰块镇过，但时间还是有点短，里面的水分还是有点多，不够劲道，一会你去找个竹筛子，下面铺冰块，上面隔着竹筛子把这些糖再晾一个晚上，这叫低温晾晒知道吗？经过这一宿低温晾晒就会更完美了，明早用糯米纸装盒打包就大功告成了。哦对了，这个季节也难得你能弄来冰块，你们大户人家是不是都有冰窖啊，我也有一个快速制冰的法子，一会我教给你。”

没等方墨白答话，穆小溪拈起一块黄色月牙形状的软糖慢慢靠近灯火，并把头向方墨白的方向凑过去。

“你来看，多漂亮啊，我这一次做得很用心，这些都堪称精品，看这个小月牙，你看，它透过灯火呈现出淡淡的黄晕，均匀透亮，里面看不到一丝杂质，是不是真的很像天上的月亮？”

穆小溪的声音很缓很轻，方墨白随着穆小溪的话也把头凑过去看那个淡黄色的月牙，在灯火的光晕中，那个月牙糖真的很美，真的很像天上的月亮。

“张嘴，消灭它。”

还没等方墨白反应过来，穆小溪已经把糖果塞到了他嘴边，他竟然又鬼使神差地听话地张开了嘴。

“是不是甜而不腻，还有一点点冰冰的感觉，知道吗？我在里面加了一点点的薄荷汁，月亮又叫海岛冰轮，我想就应该是这个味道。”穆小溪抬头用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看着方墨白。

“你、你都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啊，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道，他那些日子总出现在后山的破庙里，他教了我们兄妹许多东西，后来他不知道去哪了，消失了，我猜可能就是个游方的道人吧，当然，他教的毕竟有限，关键是我们兄妹聪明，这才是最主要的，你承认吧？”

方墨白想撇嘴，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兄妹仨真的很聪明，今天让王平带着几个官兵去给穆家修房子，王平回来复命时跟他汇报说，那个小穆桐在院子给他们背九九歌，还会背好多歌谣和诗词，还有挺多的算筹法让这些大兵听都没听过，那么点的娃娃，扒拉扒拉手指头百啊千啊的就算出来了，简直就是小神童啊。

穆小溪不再说话，认真地低下头修剪着糖果，方墨白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地守在旁边。

夏末微凉，丝丝的风儿从窗口吹进来，摇曳着灯盏，两个人儿都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暧昧，在夜色中飘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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