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变成僵尸了啊!”唐小经站在湖畔,凝望湖中倒影,呆若木鸡。
湖中倒影面孔狰狞,皮肤灰暗腐烂,眼中赤红,穿着一件撕去前襟的破烂长袍,下身是一条沾满污渍的褚红裤子,裤面糙破腐朽,千疮百孔,仿佛历经千年。
他原是白沙镇宝林寺一名俗家弟子,傍晚时,在街口与个赖皮道士斗口,不想被那道士突施偷袭,在额头拍了一记,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时,他已来到这荒野湖畔,变成一具僵尸。
“这狗道士,别再让我瞧见你,等我回去,一定叫你好看!你这也……也实在太欺负人了!”此时他心中愤懑彷徨,恨不能大哭一场。
风很轻,碧波清莹,微微荡漾,一轮明月倒挂小湖中央。
湖岸边栽着几株歪脖柳树,柳枝随风摇摆,枝头轻轻点击水面。
“师父,菩萨,救命啊!弟子知道错啦,以后再也不敢,求您救我回去吧。”唐小经对着湖水低声哀求,可是四下除了蛙鸣呱呱,水声悠悠,荒野草木之间几点萤虫闪烁,其它更无别物。
难道菩萨恼我偷拿寺里香油钱,到街上买糖果吃,所以施以惩戒?可是菩萨向来慈悲,心胸宽和,怎会与我计较?又或是,师父发现我偷他酒喝,故意变成破烂道士模样,开我玩笑?倘若果真如此,那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过两日自会救我回去,只是他昨日才去虎山听禅,绝不会这么快回来。
狗道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着实可恨!你随便骂人,还不许人家还嘴么?仗着几下粗浅道行,乱施邪法,早晚一日叫你加倍偿还。
唐小经满心碎念,正自胡思乱想,忽然水上粼粼起波,荡起一层涟漪。
耳边呖呖,风似乎又加大一些,远方湖面忽然“啪嗒啪嗒”几下水响,仿佛有人用手击打水面,在寂静夜里听去,显得十分怪异。
唐小经愕然抬头,皎洁月光里,只见对岸一个白衣身影,踏着水面,正向这边徐徐而来。
白衣身影一袭长衫,衣襟衣袖尽被风吹得臌胀起来,脑后一头及腰长发,迎风飞扬,在湖中月色掩映下,翩翩起舞,恍若天女嫡降一般。
“咦?这是御风术啊!深更半夜施展妖术,只怕不是善类!”他自幼侍奉佛祖,虽然心中惊诧纳罕,却不怎么害怕。
由于天黑,所以瞧不清对方容貌,不过看她扭腰摆臀的姿态,应该是个女子。
那女子赤着双足,足踝纤细轻盈,踏在水上,如履平地。湖光月色连连破碎,“啪嗒啪嗒”水声涟涟,一圈一圈波纹不住向四外荡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那女子踏上岸来,从唐小经身旁走过,对他睬也不睬,只顾低头,径自转到一棵柳树下,沉默不语。唐小经看她长发垂落,披散在脸前,一时不敢想象里面容貌。有心与她搭话,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可又担心遇上不净之物,反而惹祸上身。
一回头,猛然瞧见湖中肮脏倒影,霎时全身冰凉,心想自己可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夜风习习,山谷幽幽,虽是盛夏,却也让人凭添几分寒意。湖畔两个身影相距不远,但互不相望,各自想着心事,一时寂寂无声。
突然,树下女子一声抽泣,接着唧唧噎噎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凄惨悲切,久久不止,唐小经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勾起自己心事,忖道:“你有什么委屈?也值得这样伤心,难道比我还不幸吗?”想起师父葫芦中美酒,潘妈小铺的油炸豆腐,刘杏儿家的芝麻酥糖,来福客栈的玫瑰花儿豆馅粘糕,以及宝林寺前烟雨水岸,只觉平日所遇这些小事,这时样样变得亲切,倘若此生不能相见,当真糟糕至极。
他心中委屈,越想越难过,终于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霎时间,脸上泪珠滚滚,簌簌而落,掉进湖里,打碎水中倒影。
“原来僵尸也可以哭哦!”唐小经一边呜咽一边想。
树下女子被唐小经哭声打搅,渐渐止住悲声,抬起一双泪目,只见湖岸边一个僵尸捶胸顿足,呜呜咆哮,心中便有些不喜,微微蹙眉,忖道:“这丑八怪干么哭啊?先前还道是个没魂儿的,却原来有些性情,人家哭他也哭,那不是故意来触霉头么?”
想到这里,脸上浮起一层愠怒,“呸”的一声,啐道:“你这丑家伙,干么学我?这么大人还哭,不害羞嘛?”
唐小经正哭得起劲,忽闻树下女子斥责自己,心想:“我自己伤心碍着你什么了?这般没头没脑,我又不认识你,干么说我?你哭我也哭,天公地道,怎么不行?想学人家雷公仔霸道不讲理么?哼!可惜你是女的,我却不怕你!”
有心与她怄气,便又用力干嚎两声,只是刚才那股劲儿已经过去,反觉没甚意思。当下只得收住泪水,用眼角斜视她道:“心中难过,自然要哭,有什么害不害羞,我变成这副模样还不能哭吗?我是大人,难道你就小啦?你自己先前还不是哭得肝肠寸断,这时又来说我!”
女子从树下走出,微微扬起下巴,露出苍白面孔,长长睫毛上兀自挂着几滴泪花,突然展颜一笑,道:“原来丑八怪也会难过,那是什么缘故啊?给我说来听听。”
月光清洁,铺满她整张小脸,唐小经看她细眉细目,小嘴小鼻,说话之间,睫毛上泪花颤落,顺脸颊滑到嘴边,虽然笑着,神情却十分轻慢无理。
唐小经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又不认识你,干么跟你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害臊吗?”
女子抿了抿唇,大大白他一眼,道:“不说便不说,你当谁多稀罕听么?你便不说我也能猜到,准是你出言不逊,惹你家大王恼怒,他气得不行,非得拿皮鞭子抽打你一顿,是不是?”
唐小经道:“不是。”顿了一下,又道:“我没有大王。”
“你没大王么?我知道了!哈哈!”说到这里夸张一笑,又道:“那一定是你自己想当大王,可惜却没人听你的,自己小心眼儿气不过,便偷偷躲到这里哭,是不是?”
唐小经道:“不是,我干嘛要当大王?”
女子忽然顿足,怒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成心来跟人斗气的么?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还长得这般丑怪,可没人耐烦理睬你!”
唐小经也怒道:“不理便不理,我也没求着你来理睬我!你说我丑,可不知道我从前有多美,哼!哼哼!……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想和你说了。”
“哎呀,我还真没瞧出来,原来你从前是挺美的?那我倒要仔细欣赏欣赏,看你从前是怎样美法!”忽然一跃而起,跳到唐小经旁边,歪着头对他不住打量。
唐小经只觉眼中一花,须臾之间,身旁已多了个窈窕身影,见她身材娇小,两肩如削,大约十六七岁年级,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在他脸上转来转去。
湖波摇荡,缓缓拍岸,岸边枝影,随风拂拂。
忽然一尾鱼儿跃出水面,“咚”的一声,又落回到水中去。空气中隐匿一缕淡淡幽香,若有若无,不时袭来,闻着十分舒服受用。
唐小经被她瞧得略微发窘,向后退了一步,别开头道:“不必瞧了,瞧也没用,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一时半会儿可也变不回去啦!”
“你刚才哭,就是因为自己变丑吗?”
“当然啦,我本来好好的,一转眼却变成这幅丑态,人不人鬼不鬼,还有比这更让人难过,更倒霉透顶的吗?我先前不和你说,就是因为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由好变坏,由高处掉落低处,那有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我当初还曾见过九天之上的大罗真仙,被贬嫡下来变作石头,可也没见人家哭哭啼啼的,你以为你是神仙吗?是佛祖吗?菩萨吗?我跟你说,便是我自己事情,可也比你严重厉害多了。”
唐小经想撇嘴不信,可他嘴上腐烂,已经漏出牙齿,这一下便没撇出来,只得发出“屁”的一声,赶忙道:“我可不是骂你,不过你要说你的事儿比我严重,我就不怎么相信。”
“那你要怎样才信呢?想让我告诉你缘由吗?”
“什么缘由呀?比我严重的缘由吗?呵呵,我倒是挺想听,就是不知道你爱不爱说?”
女子眉儿一弯,笑道:“我爱说。”当即便有些后悔,觉得答应太痛快了,晃着肩扭捏两下,终于抵不过心中想要倾诉的愿望,扯起唐小经一只袖口,指着旁边一棵柳树,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到那边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唐小经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遇到比自己还爱讲话的人,虽然他嘴上说想听,其实心里并不情愿。心想自己这边还有天大事情解决不了,哪有闲心听她唠叨?只是禁不住那女子十分力大,被一路扯拽,拖到树下。
女子也不嫌脏,先自坐下,拍了拍身边泥土,道:“你坐这里。”
唐小经略一踌躇,抬眼望了望天色,只见夜空如洗,天边群星闪耀,离天明尚早。这时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即便有地方去,如今这副样子也无法见人,想到这里,心情格外郁闷。接着又想:“既然没有方向,不妨先听她说些什么,打发下时间也好。”打定主意,一蹲身,坐了下来。
听身边女子道:“你知道我名字吗?”
唐小经道:“我怎么知道?”
女子道:“那我告诉你吧,我叫尤小小,你要仔细记好了,我的名字只对人家讲一遍,如果有一天你不记得,那我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唐小经敷衍道:“好啊,好啊,你叫尤小小,我记得了,已经刻在心上了。”
尤小小抿唇一笑:“我也不要你刻在心上,咱们也没多么亲近,你只要不忘就是了。”
唐小经哼了一声,道:“你这句话说得挺好,我永远不会忘了。”
尤小小转过目光,在他脸上观察一下,问:“你是生气了么?”
唐小经强挤一些笑容,道:“我干么生气?我没生气。”
山风扫地,野草刷刷,吹得两人衣襟不住飘摆。
尤小小抱住膝头,下巴顶在膝上,怔怔望着远处山谷,远处除了一团漆黑,什么也没有。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唐小经曾听人言,若给妖怪知道自己名姓,往往会被施以魔咒,从此丢失魂魄,变为傀儡。想到这里,心思打结,名字在喉咙里转了两转,生生憋了回去。
尤小小瞥它一眼,见他神情茫然,以为他还未得机缘,没有名姓,便道:“你还没名字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直起身来,眼中发亮,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轻轻敲打:“嗯……我想想啊!不如就叫你丑丑吧,丑丑,丑丑,哈哈哈!我觉得这个名字挺适合你诶。”
“哎!这尼玛……你是不是觉得拿着别人缺陷取笑,是一件挺美的事儿啊?”唐小经瞪起血红眼睛,发作道。
“我哪儿取笑你啦,不过开个玩笑嘛,你急什么呀,那么小气!”偷眼瞧去,见唐小经兀自气鼓鼓的,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你别生气啦,我不和你开玩笑,当真给你取个名字吧,咱们是在晚上相识,以后便叫你阿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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