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七日,师兄寇谦之空着手来跋涉来到静室,见拓跋楠浑身精赤地盘膝坐在台阶上,脸上更瘦,晒得有些黑中透红,神情似笑非笑。
“你这样,就不怕来的人是位师姐或师妹?”寇谦之稍微诧异,避开那拓跋楠脐下那如怒蛙耸翘的所在,又忍不住专门瞧了一瞧,揶揄地说道,“餐风饮露也能这样,你的精气可真够旺盛的。”
“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你何故钻入我的裤裆?”拓跋楠轻轻吟道,这是近代刘伶的名句,但他神智清醒,并没有饮酒。
“你什么都没带来?”拓跋楠皱着眉头问。
“没有。”寇谦之鼻子里哼一声,左看右看,在静室角落找着拓跋楠的袍子,捡起来丢他身上,“快别疯魔了,我奉老师父的命,来接你回洞府。”
“有事?”拓跋楠一惊,一跃而起,几乎跌倒。
“有事。”寇谦之转身快步走出拓跋楠的裤子,站在静室外,“你快点儿。”
拓跋楠穿好衣裤,出门和寇谦之并排走,“是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只是老师父吩咐我来接你回府,有什么事自然是他亲自跟你交代。”
“哎呀,你等等。”拓跋楠挤眉弄眼说道,冲去静室后一个小山坡上,快快活活地屙了一回,在山泉下饮水,爬上树摘了几十枚青青的李子包在袍子下摆里作食物,跟寇谦之一同下山。
下山道路极险峻,两人小心翼翼,都不怎么说话,下了山再往戏浮山主峰山腰去,有了路径两人才话多起来,聊几句在静室里独处时的情形之后,拓跋楠忍不住问:“寇师兄,关于合气双修这个法门,你怎么看?”
寇谦之吹了个口哨,却没立即回答,往前走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想那差不多算是邪魔外道。”
拓跋楠听得出寇谦之语气里的愤懑,心有戚戚,又试探问道:“可这就是本门的修炼法门,老师父以下,似乎有不止一位师叔在修,还能说是外道么?”
寇谦之连连摇头,叹息两声,说道:“有不少本门位高的人在修,就不是外道了么?”
“卫师姐……”拓跋楠踌躇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听说是被选中和江师叔合气双修了么?”
寇谦之先点了点头,惊讶地站住看向拓跋楠,“这是近来的事,你怎么知道,是严可给你说的么,你们怎么会说起这事?不对啊,上次他去的时候这事还没发生呢!”
严可是前一次去静室给拓跋楠送水送食的师弟,才十四岁,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说。
拓跋楠说出卫师姐这三字时便没打算含糊地隐瞒,见寇谦之问起,便把那日卫瑄来到静室将自己推倒求欢的事说出来,后来自己坚决拒绝也说了,“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
寇谦之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用力推了一把拓跋楠的肩,不满极了,“咳,你这人!”
“你觉得我做的是对,还是错?”拓跋楠觉得这话说出来好像在炫耀似的,他一点儿也没这个意思,或许根本就不该问。
“我怎么会知道!”寇谦之废然而叹息,似乎有极大的不甘,“前几天她才行礼入了江师叔的房中。你知道吧,江师叔已经有三名御女,又点名要了卫师姐,这哪儿是修行,明明就是淫邪之人设法给自己纳妾纵欲,却冠以堂皇的理由,霸占同门女子,让教团蒙羞,这实在是可恨极了!”他说得激动,愤愤然地一跺脚。
“那该怎么办?”拓跋楠问,他心里有些迷糊,不确定寇谦之是为卫师姐觉得可恨,还是为这种修炼法。
“现在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待我辈年纪增长,成了正一道的主干和栋梁,首先自己不采恶法,其次想办法在制度上革除恶法,这才是奉道信教的正道。”寇谦之语气平静了下来,也坚定得多,轻轻点头自勉,对拓跋楠说道:“你也会这样,对吧?”
拓跋楠轻轻地嗯一声,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既安定,又欢喜。欢喜的是他这辈子头一回意识到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对的,不是存在着的就合理,也有存在的不合理之事,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设法改变才行,这是人之为人的意义。
随即他觉到了一丝悲哀,因为在事情变好之前,卫师姐已经被牺牲了。以及他自己,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逃避,忍看着卫师姐坠入深渊,现在已经改变不了。
“我该带着她一起逃走。”又走了几步,拓跋楠忍不住说道,就算那晚上他不和她发生些什么,还是可以带她离开戏浮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如果是那样,你今天就肯定不在静室,我找不着你,没法带你回报,老师父要给你交代的事也就无从说起了。”寇谦之冷笑着说。
老师父要交代的事可能很重要,也可能不足轻重,拓跋楠心想。他上山时还年幼,对山外面的事情几乎一点记忆也没有,不知道在外面如何生存,这是他拒绝卫瑄的根本原因。
“寇师兄,如果卫师姐找的人是你,你又会怎么做?”拓跋楠冷不丁地问。
“大概和你的做法一样,不会更高明。”寇谦之沉默了一下,说道。
这话让拓跋楠稍感安慰,寇谦之由是感慨不已,一路又说了许多他觉得当前正一道教团不妥的地方想要改变,他有许多计划要一一改变,拓跋楠既没这个志向,也没什么感受,听而不闻。
他们没由崆山洞府正门而入,而是由一条隐蔽的山道直达后山成公兴的居所,这样不必遇见人。成公兴见两人来到,招呼拓跋楠坐下,让寇谦之去请寓所客人前来。
只剩两人之后,成公兴仔细地端详了许久拓跋楠,叹息一声,开口说道:“我还以为这事不会再有波澜,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今日我竟然要做这样的事。”
拓跋楠一沉,说道:“老师父,我不怕,请你直说!”
成公兴轻轻摇头,神色忧愁,“你和谦之本来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你天赋异禀,体质上最适宜修炼本教的术法,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如果说本教术法修炼到最后真能成仙,我想那个人多半就是你。谦之志不在出世,而在入世,入世就违了修行的根本,而是原君往前搞的那一套,我担心他未来会闯下不小的祸事。”
原君就是张鲁,近两百年前的正一道长师,在汉中称王,名噪一时,尔后被曹操亲自领军扑灭,成为魏国大臣。死后他的儿子张盛离开北方回龙虎山,而使北方道门陷入群龙无首的乱局中。
拓跋楠先还等着成公兴说自己,却不经意地转到寇谦之身上,有些失望,只能含混地言道,“寇师兄他不会的。”
“我反正看不到那一天,不去管他。”成公兴闭目沉吟一下,又睁开眼睛,像是才想起本来要说的话,“我要除去你的教籍,收回符箓,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正一道的道徒,也不是我的弟子,不许再……”
拓跋楠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便听不见成公兴接下去说什么,眼眶红了,泪水垂了一半在框外,再接着才听见声音,“……术法精进,也会有新的一番天地等你去闯入。”
他头伏在地上深揖,再抬起来已满脸是泪,哽咽说道:“弟子知道错了,在静室里处刑三七,已经有所悟,老师父要是觉得还不够,要是刘师兄的父母觉得还不够,弟子愿意接受更重的惩罚,只求老师父别赶弟子出教,弟子不想下山,天下之大,因为,并没弟子可去的地方!”
天下之大,并没有他拓跋楠可去的地方,这是他的真心话。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成公兴深沉,又是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崆山洞府,你不过是个无法施展本事的小道士,帮师兄弟们作法而已,出去在外就没人能限制你,谁知道你能闯出一个什么样的天地,成仙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多一个名字在传说和故纸堆里发霉,实际上没什么意思。”
拓跋楠似懂非懂,觉得老大不对劲,可说不出不对头在哪里。
“当年送你来的人,现在要接你走,你要回你来的地方,何来没去可的地方?”成公兴叹息着继续说,“他为了带你走,备了肥羊数十只,布匹绸缎几十匹,谷物十车前来,我是个贪图财物的主持,崆山洞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口都要张嘴吃饭,我怎么能把你留下而拒绝那么多钱粮?”
拓跋楠哑然,心中顿时明白,原来是燕叔叔来了,他来接我回代地去,这当然就不是没有可去的地方,这是他年纪尚小时每天都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后来屡盼不至也就死了心,当自己是孤儿一般。这回突然成真,好大一个意外。
既是意外,他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早就知道就算回去也只是个狗崽子,地位卑下,见不着自己的妈妈。
同时他心中也涌起疑问,心想,如果是我非回去不可的情形,难道是我那弟弟出什么意外了,燕伯伯是来接我回去继承……即便不是多尊贵的位子,也算几部几万户人的头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又立即想到,不对,这事成真的前提是我那弟弟出了意外,我怎么能诅咒他,他没做错什么,到底是我同父所生的亲弟弟啊,这么想,是我自己的心肠坏掉了。
他实在还是想的,世上岂有不希望实际上让自己遭受凌辱的人受厄的人呢,那是古代的君子,他并不是,左右为难,脸慢慢涨得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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