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常在路上遇见女人,带回这里这样款待么?”
透过手中茶碗所发出的氤氲望着平静地回到自己座位的那僧人,苟云敏不知为何问出一句自己都觉得拨撩的话,心里一阵慌乱,担忧那茶水里会不会添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下定决心绝不可真的喝一口,见状不妙就要奋起力气赶紧逃。
这里明明就是元觉寺,但刚刚随他进来时寺内外姐姐的那些侍卫和车驾都不见,幽静如平常。
“女檀越是第一位,就连男檀越也不曾请到我这方丈来。”中年僧人脸上平和地答,自己托起他的茶碗在鼻子前嗅了一嗅,又放回面前地上。
“我是……当朝阳平公苻融的妻子苟云敏,他主管长安和天下的刑狱,天王苻坚是我的姐夫。他们你该都听说过。”苟云敏说道。她不是炫耀的人,这也不是炫耀,是警示对方不可对自己有所觊觎。
“那真是贵不可言,”僧人仍是平和地说,不为所动,“但女檀越为何会一个人在路上迷失去向,不知归路?”
“我在这里和我姐姐会面,我们不来往好几年,我有事要找她,她恰好来进香。”苟云敏如实地说,是她起了意要问这僧人心中疑惑,不能隐瞒。
僧人颔首,“女檀越说心里有迷惑要问,贫道并不知道能不能解惑。”
苟云敏明明初见那僧人觉得他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而俊美的男子,回首再见已是将近中年人,清朗沉郁,此时再看,脸上肌肤松弛,眼睛深陷,眉毛灰白。
“我要问的事,涉及许多人的性命,你能为我保守秘密么?”苟云敏不放心地问。
老年僧人嘴角稍微翘起,“女檀越不用说以往,以往是团乱麻难以解开,只要说你想要什么,不用说得具体,不可贪婪,去掉所有不必要的,只剩下一个必欲之的念头。也不用说出来,不论你说什么,贫道都会对你说,放下。”
苟云敏懵里懵懂,觉得听明白了,这等于是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用说,又觉得不明白,既如此对方何必答应自己解惑,这算是哪门子解惑?
“我不明白。”她老老实实地说。
“既然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就放手去做,不必迟疑。”僧人诡谲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相恍惚年轻了几岁。
苟云敏不得要领,她手中木茶碗已经是温温的,担忧僧人会催自己饮茶,心念转动,觉得这停留就该结束,赶紧回去自家府中,“我还一直没问师尊的名讳,真是不该。”
“贫道姓何,名江,何江,江河湖海的何江。”中年僧人喟然而叹,望着苟云敏,轻轻摇头,“其实贫道也有迷惑。”
苟云敏对元觉寺了解得不多,隐约也知道元觉寺方丈是道明禅师,并不是姓何,释家人怎么会姓何呢,也许是释何江?这里是元觉寺的方丈无误,半天前她便藏在旁边的厢房里许久。
“哦?”她画蛇添足地问,好像她成了倾听者,以及自信可以为何江僧人解惑。
“贫道最近常觉得这世界并非真实,而是一个……浮图故事,就好比,堂堂天王苻坚的妻妹、弟媳怎么会一个人在去坟地的路上让我遇见,这怎么会是真实世界发生的?”何江说话中又年轻许多,肌肤充盈,色泽明丽,望着苟芸慧的目光中难说没有一些恋慕的深情。
并非真实,所以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
苟云敏心中大怒,怒中未尝不有一些欲念摇曳,趁着怒气正盛她搁下茶碗,站起身也不多说一句,转身走出方丈室。
“既然放不下,就去做!”何江的声音背后追来,灌入她的耳朵。
这回苟云敏出元觉寺,按先前何江所指的方向很容易找着自己车驾,上车回府,车上婢女在旁,她拼命忍住,回到府中自己房内一头扎进床褥枕头里上痛哭。
二十六年前苻宏刚出生时,苟芸敏随着母亲到东海王府探视姐姐才第一次见着苻融,两人一见便心中有了对方,那年苟芸敏十六岁,花容月貌,苻融十七岁,风华正茂。
两人本来都各有婚约,就要在几个月后该娶妻的娶妻该出嫁的出嫁,一向谨守本分的苻融竟然对他母亲禀说非娶嫂子的妹妹,同时也是他母亲的侄女儿不可,因此一定要退了同雷家的结亲,还同时央求嫂子出面说媒。
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变化,苟夫人怜悯儿子意志坚决遂了他的愿。另一边苟芸敏也请她父亲退了同朝中重臣梁烈的亲事,要嫁给姐夫的弟弟,顺顺利利地嫁给苻融。
几个月之后雷家落难,全家被哀王苻生杀害,不仅苻融算躲过一劫,也避免苻坚早早地被拖下水;又几个月,苻生将对东海王苻坚下手,苻坚抢先动手,抢得了大秦的帝位,梁家在其间出力颇多,拔擢封赏丰厚,也有苻坚为此补偿的意思。
苻坚和苟芸慧结婚之前便有不止一个女人,亲子庶子接二连三地生下来,蔚为壮观。相比起来苻融婚前老老实实,婚后从没想过纳妾,即便苟芸敏嫁过来之后一年两年三年,四五六七年都没有生养,也从没有动过纳妾生子的心思。
早几年夫妻两人还不觉得,日子和和美美,琴瑟和鸣,神仙眷侣一般。后几年苻融外放冀州做官,苟芸敏留在长安,两人分居时长,也不觉得有大问题。
直到苻融回到长安几年,年纪快三十岁,再没有理由和借口可找,子嗣问题才正经地摆在了他们俩以及两边父母亲族的面前。苟太后对苻融严厉地训斥,要他有所作为,苟芸慧也本着做嫂子和姐姐的双重身份,对苟芸敏询问、出主意乃至想帮忙。
为了求子,拜各方各样的神,守各样的戒律,捐献出力吃苦什么都做过,闺房里稀奇古怪的秘法全都试过,不胜其烦,不胜其扰,苟芸敏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唯一剩下可做而没做的是纳妾。两人才结婚一两年时,苻坚已经登基称王,苻融也因此封阳平公,公爵外放赴任不可携带家眷,苟芸慧不能生育在那时候已经初露端倪,苟太后暗中安排在苻融任上的驻地官员私下给他献上年轻女子,期待生了子女后带回长安,以既成事实逼迫苟芸敏接受,苻融全都抗拒不纳。
苻融回长安之后几年,苟芸敏不能生育成了众目睽睽的事,而这时纳妾须经过苟芸敏点头。最初由苟芸慧同她交待,苟芸敏大怒,和姐姐吵起来,破口大骂不欢而散;接着两家亲族长辈轮番地上阵劝说,苟芸敏由怒而疲,渐渐意识到这事势不可挡,变成默认不反对。但苻融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松口,这事他才是更具决定权的人,以及他此时在朝中已算苻坚手下仅次于大将军王猛的重臣,没人可以勉强他。
时光荏苒而去,两边亲族关心的人逐渐知难而退,甚至对苟芸敏而言最讨厌、最呱噪的苟芸慧也识趣不怎么再来烦她,安排她之后,苟芸敏自己多年所抵抗的那些教训反而在她内心里生了根,发芽茁壮。
她与苻融之间的两情相悦这样简单的问题变作了身为阳平公的苻融该不该至少一个儿子继承爵位的问题?哪怕是女儿,当然儿子最好,这问题在她内心提出前已经有了答案,当然应该。以及她意识到自己成了苻融完成这个使命差不多唯一的阻碍。
在她三十岁,苻融三十一岁时,两人相处还和初婚时一样好,他遇见地沉稳宽厚,而她也增长了更多风情与味道,神仙眷侣说的就是他们。也是在这时间,她认真地悬梁自杀过一次。
蹬掉凳子之后整个身体悬在空中时,她有一刻的灵智清明,想到苻融并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了就续弦,反而会哀痛得不可自己,跟随自己而来,这对她自己而言是多么大的幸福,但对苻氏与苟氏两家人而言这又是多么大的丑事,姐姐该怎么面对苻坚?这个念头使她生出无穷的力气抓住丝绦,一直等到了听见凳子响赶来的侍女。
随她出嫁的那一批媵女共有三人,年纪都比她大两三岁,那几年前便都因为年纪已大而送出公府嫁人了,此时服侍她的侍女已换了一批。赶来救下她的侍女姓何,本名作秋菱,她给人改作了意如,何意如,此时十九岁,平时乖巧谦和,温婉通达。被救下来之后几天单独相处时,她捉着何意如的手,要她顶替自己。
不论是媵女还是侍女,本来就有以身体服侍主人的义务,何况是顶替女主人,顶替她为主人生子,自己也因而具有妾夫人身份,这不用多说,何意如当即点头答应。看着她娇羞的表情,苟芸敏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和厌恶,但必须这样,她早没了耍小姐脾性的本钱。
她设计计谋,半个月不与苻融同房,选择平平淡淡的一天,晚上自己喝了些酒,让苻融也饮酒,入夜两人先睡下,睡到半夜朦朦胧胧地爬起来挑逗苻融,令他情欲播动,正要要她之际,她推说先要小解,下床而去,换裙襦上洒了酒的何意如上床,要她自个预先濡湿,能使苻融轻易地进入。
这计划精巧而周全,谁料何意如上床,身体才一接触到苻融,苻融顿时察觉,大力推开女人,下床点亮蜡烛见换了人,登时明白,愤然穿衣出卧房,搬去书房睡了半个月。这事以逼她妥善地遣出了何意如,登门负荆请罪才得谅解。
之后他们没再谈论过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她也不会愚蠢得再试一遍。但让苻融纳妾,让他有个后代始终是她的心病,越来越重。
又是十年过去,期间苟芸敏身边的侍女又换一两批,没人知道这先前的这荒唐事,她偶然想起,一边觉得这十年过得不容易,一边觉得大限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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