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西南石家,石家方厅。
素净的石厅内坐着二十来个画着墨色面具的人,只有桌子正前方坐着那人的面具上有些白色点缀,他背后的墙上刻着遒劲的六个字:顺势 由势 助势。
这是古家的祖训,古家自成为五大家族那天起就不参与公国任何事务,除了古家的主城听势城,古家也再没扩张领地。古家人对于整个公国来说都是神秘的,他们几乎不修习攻击的技法,完全把甲用在炼器之上,这些甲器储存了每一名甲士自己的甲,并且能够脱离甲士,其他人的甲一样能够激活操控。
炼器的技法古家独有,其他家族也尝试着参悟其中的方法,但都达不到古家的水平。
这些面具看上去是画的,实际是由甲力凝成,也是古家钻研出的技法,叫甲凝化具。它们牢牢贴合在每个人的脸上,并不影响表情变化和嘴部张合。古家自从掌握了甲凝化具之后,古家家主就强制要求所有古家人戴上这种墨色面具,不得摘下。
“我和各位一样,从记事起就戴着面具,修炼时戴着,睡觉时戴着,从未取下。各位也许不关心是为什么,但我希望在今天告知各位。”面具上有白色点缀的人说道,“很简单,只是为了让世界上没有人认得我们的面貌,包括家人。石家其他人的面貌马上就可以重见天日了,只有在座的各位,命中注定这辈子不能见人。”
没有人做声,甚至没有人动,仿佛这二十来个人是刻着图腾的石柱子。
“石家能成为五大家族,是天命;我们之中有的人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也是天命。天命又说,面具可以摘下了。”
依然没有声音,没有人动。他们在被戴上面具那一刻起就被告知,只有那个把他们杀死的人才能摘下他的面具。
“十天后,现在的你们将会被杀死,今天应该会是现在的我们互相最后一次见面,希望大家牢牢记住。”
“可以的话,让它一起被杀死。”
十天后,其他四大家族都收到古家新家主的信。信中说以古家家主古磬钟为首的二十多名族人长期迫害族众,要求所有古家人以面具示人。现在古家人不再接受这种统治,由少主古庆贤纠合人手将他们全部铲除。
自此,古家全族摘下了面具,原本不问世事的古家也开始逐渐在公国内活跃起来,在新家主古庆贤的经营下愈发壮大,并和第五家合作,售卖家族内炼制的甲器。
五十年后,橘风镇戏台子。
谭沁臻颤颤巍巍端起茶壶抿了一小口,看着面前的郑净。
他老了,老得不能唱戏了,老得受不了天儿变热了。
杨兢旗刚感受完就随便用甲这事儿让郑净有些自责,明知道这孩子对甲一窍不通却没提前告知他用甲的方法,结果大冒一身紫甲后就昏倒了。大哥一遍一遍强调安全,结果还是出了岔子。郑净叫其他白礼褂过去帮忙,问题倒不大,昏迷两三天,醒了调养调养就行。不知道如何用甲却强行用甲的人都会这样。
结果等他自己过去看时,正看见辛尧这个兔崽子也在一旁,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只是绿甲。孩子嘛,看来杨兢旗是想跟辛尧炫耀炫耀。他是已经把杨兢旗当自己净堂弟子看待了,所以杨兢旗昏倒这笔账又算在了辛尧头上。辛尧说谭师傅岁数大了,照顾不了杨兢旗,郑净便让人帮着给抬回宝库斋。自己等最后两批孩子结束了,管镇长要了杨兢旗的资料,直接来镇西的戏台子跟谭沁臻商量。
吴家当时在场外吵闹的那个样子他见着了,用不着这么快就过去。
郑净等谭沁臻抿完茶,严肃地说:“谭老师父,我是郑家净堂堂主郑净。郑家这回在橘风镇举办心甲仪式,就是为了发现像兢旗这样的人才,兢旗这孩子资质不错,我很喜欢。希望能带回我郑家,一定用心栽培。”
郑净自己也快六十岁的人了,谭沁臻虽然年近八十,但也担不上他一句“老师傅”。郑净这是说你岁数大了,没多长时间了;紧接着报出名号和地位,压一下人;坦白心甲仪式的目的,这是说郑家态度坚决;夸夸兢旗,抬高期望;说自己喜欢用心栽培,教你放心。
郑净开门见山,没有废话。一如告示上所写,“郑家愿意”。他前来并不是商量事情的可行性,而是告知事情的不可更改。
“听说兴正城四季如春?”谭沁臻没接话头,反而问天气。
“嗯。”
“那去去也好,橘风镇夏天太热了。”
郑净掏出一个小钱袋,“一锭金子,谭老师傅留作颐养天年吧。”说完起身要走。吴家想方设法要掏金子进郑家,现在郑家却为了把人带走掏金子。
“莫急。钱你交给兢旗吧,他日后用得上。”
郑净也没多推辞,把金子拿了回来。
“兢旗是个孝顺孩子,有我在他不会去的。还得麻烦你。”谭沁臻这话说的没有情绪波动,但郑净听得却翻江倒海。他行了下甲,没想到自己修了快六十年的甲,竟让一个没有甲的人一句话扰了心神。
“谭老师傅有些画蛇添足吧。”郑净说道,“郑家家底虽然不如第五家厚实,但用心照看您二十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老了,不利索了,走不远。”
“可我们郑家怎会……”
“唉,”谭沁臻打断他的话,“还说别人小家子气呢……”
郑净眼光猛地一缩,他是怎么知道的!
郑努?不可能。净堂本就要交给他。说话时虽然没有音障,但场内只剩下郑家自己人,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如若不是内奸,这么远的隔空闻音至少也得是青甲入郭才能做到,可他明明在谭沁臻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甲!
到底怎么回事!郑净恼怒了。
“这样是不是就没有顾虑了?”
谭沁臻抬起头看向郑净,目光像看一个八岁的顽童一样慈祥。
郑净没再犹豫,袖子一抖,手中出现一小颗药丸,扔进谭沁臻的茶壶里,转身走了。
谭沁臻求死,说明他就算再手眼通天,在这个世界上也已经没用了,没用的人嘴里问不出任何事情,郑净知道这个道理,工有次第,他不再费工夫,赶紧会兴正城跟大哥说才是正事。但他想错了,死,通常是没用的人最后一次发挥作用,谭沁臻画的不是蛇,添的也不是足。
谭沁臻端起茶壶,享受般地喝完。他扶着椅子站起来,走到戏台子后面,打开行头箱。他的手每摸过一件,那一件就散发出昏暗的青光。
“辛苦你们了。”随着谭沁臻话音落去,一件又一件行头上的青光消散而去,到最后只剩下一杆闪着赤红光的铁枪,谭沁臻手再拂过,铁枪也暗了下去。十年前的一天,他唱完戏正在卸行头,忽然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出现在戏台子旁,正在摸的正是这杆铁枪,十年过去了,铁枪没有一丝锈迹。
做完这些,他走回躺椅躺了下去,看着傍晚的云彩在晚霞的照映下拖着红尾巴一片一片飘过,他合上眼睛,悠悠地说:“终于不用再熬这热天气了……”
他从小在公国西南长大,那里虽然不如兴正城四季如春,但从来不会热得叫人难受。他在橘风镇和热天气熬,熬了五十年。
到了最后令自己解脱的竟然是天气。
想起五十年前,记忆有些模糊了。
他在马车中醒来,只有他自己,他晃晃悠悠下了马车,看到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橘风镇”。他把马放走,又烧了车,火在身后燃起,很热。
离开家族前族长给了每人两锭金子,他靠这些钱和从小到大在家族里听的戏,在镇子西边搭了个小戏台子,就这么一直生活了下来。
他又想起来一些,想起族长跟他们说:“驾着马车随意地走,直到脸上的面具消失再停下,然后无论是哪里,就在那儿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他驾车走了五天,脸上的面具还在,可是干粮要吃完了,他又驾车走了五天,水也要喝光了,面具还在。直到他从昏迷中醒来,面具消失了,他到了橘风镇。
他终于可以以自己的面目见人了,但这时他的名字已改叫谭沁臻。
他的身份和名字都在那一天被杀死,那个他,一辈子都没被其他人见过样貌。
人在弥留之际总会记起来许多自己以为早已忘了的事。
在石厅内,他记得族长最后说到:“成为你们想成为的人,做你们想做的事,世界的定数我们改变不了。我们只是世上的一个个普通人,我们要做的,只是让世界动起来,它自有它的演变。”
谭沁臻最后的意识在想,世界的定数好像本就是我们石家改变的。
不过不重要了,他的第二个人生也走到头了,他依稀间看到了自己还是稚童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没戴上面具,肥嘟嘟的脸蛋,白白净净的,头上竟然还扎着两个发揪。稚童正在石厅外偷听长辈们开会,结果被抓到后关了禁闭,等稚童从禁闭室内出来时,已经戴上了墨色的面具。
稚童这时接到了一个老者递来的石牌子,他挂在腰间。
上面写着那时他的名字。
石宗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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