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九岁，其名墨真

大地薄雾弥漫，天空浓云密布。

云丛之中，不时有白光闪烁。酒瓶、瓷器、金属罐、废纸箱、塑料袋、变了形的搅蛋器、没有握把的改锥、裂开的焊枪、烧焦的线圈、断掉的轴承、空空的冰箱、碎了门玻璃的滚筒洗衣机、外壳生锈的马达、变了形的轮毂、磨平了轮胎、断指的仿生机械手、双节棍似的仿生机械腿、漏油的仿生外脊椎、破了洞的防弹衣、旧衣、旧鞋、旧家具……等等等等，如喷淋洒雨般从薄雾中落下。叮呤呤，咣啷啷。垃圾洒落在一座座小山顶上，或嵌入山巅、或独自滚落、或引发一片崩塌。

垃圾山连绵起伏，宛如丘陵。无数大型机械残骸的暗影在朦胧的薄雾中张牙舞爪，伴随着坠落、破碎、碾压以及金属扭曲的诡异声响，仿佛要嚼碎一切完好之物。

天地之间，荒丘之中，立着一人。

白色摩托头盔、潜水护目镜、白色防尘口罩、白色防割手套、雪地迷彩服、黑色防刺穿军靴。

男孩静静立在山腰的坡缓处，宛如废土狂沙中一粒永不消融雪花。

男孩九岁，其名墨真。

…………

墨真手拿一根红黑色撬棍，身旁放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大号帆布背包。背包很大，大到能轻松装下墨真本人。

墨真用撬棍穿过背包提带，将其牢牢钉在山坡上，然后仰头凝视山顶的天空。

薄雾中闪过几片白光，墨真微微收紧眼睑，澄澈瞳眸中蓦然透出几分雄鹰般的锐利。云丛降下一阵垃圾雨，护目镜里的双瞳微微收缩，墨真锁定了一只「氮冷仿生肺」和一架「肩架式微型机枪」。

当最后一滴雨落出薄雾时，墨真深吸一口气，冲向了山顶。垃圾山崎岖难登，但墨真每一步都踩得毫无迟疑。

他捡起一只残破的「螳螂仿生臂」，头也不回地高高抛起。仿生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帆布背包边上。墨真速度不减，继续蜿蜒登爬，途中又有一只「九指仿生手」和一只「恐爪仿生足」，不偏不倚地抛回帆布背包边。

三样东西捡完后，墨真快速看了眼「氮冷仿生肺」和「肩架式微型机枪」的位置，接着再次仰头凝望天空。

三秒过后，薄雾中白光连闪，下一波垃圾雨如期而至，却有一只漆黑巨物破云而出。

一只直径6米的巨型碳胶轮胎！

墨真双瞳微缩，顺着巨胎的落势，推算其落点、落地接触方式以及落地后的行动路线。视线跟随脑中计算迅速移动，扫到一个白色保险柜。墨真眉头一紧，那是他的安全箱。

这保险柜只坏了锁头，整体相当牢固。柜子很沉，除大规模积崩塌外，几乎不动。但巨胎来势汹汹，必会引发大规模崩塌。如果安全箱被埋得太深，那就变成棺材了。

放弃安全箱，往山下逃？不行，来不及！

念头瞬间闪出，瞬间否定，墨真疾步冲向柜子。

“轰！”巨轮胎面着地，几乎震塌了整个山锋，巨轮自身却高高弹起到空中，朝着冰柜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

墨真冲到保险柜前，单手拉开柜门，缩身钻入柜中，反手关上柜门。漆黑狭小的空间中，他熟练地撑腿顶背稳固身体，右手紧紧拉住柜门内侧拉把，谨防柜门因撞击而弹开。这把手是他自己焊上去的，因为作业环境危险，断断续续焊了好几次。

柜门刚刚关紧，轮胎轰然砸下。

这一砸，并未正中柜体，而是擦着柜子边，落在了旁边不到半米远处。接着再次弹起，朝着山下飞滚而去。但柜子附近的垃圾层被震塌了好大一片，犹如雪崩般裹挟着保险柜向下滑行。墨真随着保险柜一阵翻滚，滚了十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现在柜门总体朝上，角度相当不妙。

墨真深呼吸两口气，重新调整好姿势，继续拉紧柜门。下一秒，雪崩似的垃圾潮呼啸而下，将保险柜埋了个严实。

动静停止之后，墨真用力推了推柜门，但即便他天生力气惊人，此时的柜门也依旧纹丝不动。

『要被活埋了？』墨真的心跳加速，脑中闪过爸爸、妈妈和妹妹。

下一秒，墨真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振作了起来。他先将背部和臀部紧靠在保险柜内壁上，接着曲起双腿，将两脚平踏在门上，然后深吸一口气，腰腹臀腿一齐发力。

门被撑开一拳宽的缝隙，一些玻璃渣、塑料碎片、陶瓷碎片、小钢珠、碎螺钉等废物随即泄了进来。墨真向外看去，在一堆埋压物的缝隙中看到几点零星瞢暗的天光。

好消息是——柜门是朝上的，埋得不算太深，能通气。

坏消息是——用腿能勉强撑动柜门，但不足以将门完全撑开。

墨真快速思考了两秒，猛地将双腿收回。

保险柜砰地一声合上，外面隔着门传来几声闷闷的滑动和滚落声。

墨真休息了几秒，再次将门撑开一条间隙，猛地收腿，埋压物又被震落了一些。

墨真如法炮制，一次次开门、关门，将埋压物震落。

门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某一刻，墨真从门缝外的掩埋物中抽出一支铁制枪托，将门缝撑起，然后双脚踏地，双手撑门，一鼓作气全身发力。

——轰！

天空浓云密布，大地薄雾弥漫。

天地之间，立着一人。

白色的头盔，白色的雪地迷彩服，白色的保险柜。

他，出柜了。

出柜之后，墨真未急离开。他双脚踩在柜沿上，双手扶住半开的柜门，保持着随时可迅速躲回柜中的状态，眼睛飞快地扫了眼周围的情况，接着又仰头去看山顶的天空。

薄雾中白光连闪，又一波垃圾雨如期而至。这一波雨中没什么大件，墨真随即转身离柜，向山下的帆布背包跑去。

从帆布背包中拿出一个小号的卡其色帆布工具包，从工具包中袋取出虎钳和螺丝刀，又从帆布包中取出一把便携式金属切割机。工具齐全后，墨真拿起「螳螂仿生臂」熟练地拆解了起来。

他每拆上四十来秒，便停下手来仰望山顶的天空，确认下一波垃圾雨安全后才再次埋头拆解。「螳螂仿生臂」、「九指仿生手」和「恐爪仿生足」，这三样东西若直接塞入包中，背包就很难再装下什么了，但在墨真的巧手下，却迅速变成了一堆碎零件，仅仅只占了背包空间的三分之一。

缓坡处不会崩塌，也难被崩塌波及，但在巨型垃圾面前依旧无安全可言，尤其是轮胎这种能滚很远的垃圾。

安全箱经此一劫已不再安全，男孩背起行囊，向着群山深处走去。

…………

穿过一条空旷的山谷后，墨真停了下来。正前方的山顶上，一个高达三米的粉色正十二面体从天而降，一路翻滚着向他而来。

墨真双瞳微缩，随即睁大了眼睛。

这东西他在一本杂志上见过，是「华夜科技」的「羊膜游戏舱」。观其滚动状况和碰撞发出的声音，重量显然不轻，应该能拆出不少值钱的零件。

墨真丢下背包，身手敏捷地避至一旁。

游戏舱掠擦过背包又滚了十来米便停下了，墨真捡起背包快步走到游戏舱旁。

粉红色金属外壳上着一个大而醒目的白色LOGO：『桃源Ⅻ·私人定制版』，竟是上个月刚发售的「民用型·液态神经桥」珍藏版。

这游戏舱的舱门原本开在顶部正上方，坠落翻滚后舱门倒在了侧面。墨真顺着舱壁外的横向登梯走到舱门前，对着直径半米的正圆形的舱门顶盖，心中一愣。

舱门被人焊死了，且焊得极其严实，还额外加了三根和他手腕差不多粗的合金钢条。墨真不禁吸了口凉气，密封垃圾并不少有。一般电子设备，为了防止原主信息泄露，都会做些保密措施后才丢弃。但如此诡异又不走心的保密措施，却是闻所未闻。

墨真幽幽地叹了口气，打算先去看看应急电源在不在。这款游戏舱是上个月刚发售的最新型，如果电池还在，成色应该很新，可以卖个好价钱。

“咚！”舱门顶盖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墨真微微一愣，随即伏耳上去凝神倾听。

“咚咚。”又是两声敲击。

这里面有活物！墨真敲了两下舱门作为回应。通过回声，他判断出舱内此时注满了羊膜液。

舱门内面很快有了回应，“咚——咚——咚——咚咚咚！”

墨真心头一紧。三长三短，是活人。

墨真凝神回忆那本广告杂志上的介绍，记起这款游戏舱共有五个紧急排水口，均位于舱体侧面低处。他向着最近的紧急排水口，结果排水口也被人焊死了，且比舱门焊的还要严实，竟焊了足足三层合金板。

墨真微微蹙眉。紧急排水口是可以从里面打开的，但困在里面的人却在敲舱门求救，所以其他排水口肯定也被焊死了。

墨真循着记忆找到应急电源的位置，打开保护盖迅速看了一眼。整个电池槽空空如也，电池已经被拆掉了，只剩下两根线头悬在半空，看切口是用虎钳直接剪断的。

墨真眉头再紧。没有应急电源，羊膜舱的氧气泵就无法给羊膜液充氧，里面的人很快就会被活活溺死。

墨真快步走回舱门前，从包中取出便携式金属切割机，整了整护目镜和口罩，架好姿势，打开保险，对准位置，扣压扳机，火花伴随着金属切开声喷泄而出。

这款「桃源Ⅻ型」游戏舱用了最先进的纳米合金做外壳，可轻松抵御反载具穿甲弹，除非里面的人自己打开舱门，否则很难在短时间里将其擒出，关键时刻可作为安全舱使用，所以切开焊缝是救人的最快办法。不知焊门者与舱中人有什么深仇大仇，加焊的合金钢条竟都是高级货，墨真切了一刻多钟才将钢条全部切开。

封住舱门的钢条切开后，一个硬币大小的猫眼观察孔露了出来。墨真凑上去看了一眼，但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架好姿势，继续切割舱门的焊缝。舱门的焊缝要比合金条好切的多，墨真只花两分多钟就切开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这时，切割机没电了。舱中人似乎也听出了问题，但传出两声微弱无力的敲击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墨真心头一沉，将耳朵贴在舱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舱门。

“……”舱中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墨真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了两下舱门，将耳朵用力贴紧舱门，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舱中依旧死寂，墨真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墨真心头一紧，捡起撬棍对着舱门铛铛敲了两下，接着丢掉撬棍，将左耳紧贴在舱门上，皱着眉头凝神细听。

“噗通……噗通……噗通——咚……咚……”敲击声依旧微弱无力，却让墨真微微松了口气。

墨真摘下口罩和护目镜，小脸干净俊秀，但左眉眉梢被一条疤痕断开，险些伤到眼睛。他双手抓住舱门拉把，双脚蹬在舱壁上，整个人悬在舱壁上，深吸一口气后，腰椎挺直，全身发力。脸颊迅速胀红，手指被拉把勒得生疼。墨真慢慢吐气，继续发力。就在他即将力尽时，舱门动了。淡红色的羊膜液从门缝中流出。墨真迅速落回地上，拿起撬棍，将尖头插进缝中，稳定好撬棍支点，双手抓稳长柄用力一推。

吱——嘎——舱门顶盖啵的一声翻开，像块桌板般悬在半空。羊膜液倾泻而出，因舱门形成一个小瀑布，浇湿墨真的下半身后，便从地面的的缝隙迅速漏进了地下深处。与此同时，双手抓着舱门内把手的舱中人也被带了出来，眼看着就要被水流冲到满是尖锐碎渣的垃圾地上。墨真眼疾身快，张开双臂拦在舱门正前方。少女顺流而出，一头栽入男孩儿怀中。

长发如雪，仙姿若玉，瞳眸粉紫，空灵澄澈。一身纯白色连体泳衣包裹着婀娜的身姿，一条系着冰蓝色水滴吊坠的铂金项链，衬着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除此之外，全身再无它物。

少女眼神迷离地与墨真对望了一眼。

这一眼，男孩变成了少年。

下一秒，少女柔柔一笑，闭上眼睛，没了气息。

墨真双瞳一缩，用脚勾起撬棍抓在手中，再用撬棍将帆布背勾到脚边，将其背带那面朝上，平放在地上。这帆布背包很大，完全展开时几乎和墨真整个人差不多高，有一整块铝合金板做内衬。墨真双手将少女橫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帆布背包铺成的小床上。这小床虽不舒适，但至少不会满地的垃圾碎片扎伤。

墨真双膝触地跪在少女身旁，一手扶着少女的额头，一手托住少女的后颈，双手微微用力将少女的头部扬起，再轻轻打开她的嘴巴，使呼吸道开放通畅。接着一手捏紧两只小小的鼻孔，一手扶稳少女的下巴，用力深吸一口气，用嘴完全罩住少女的口，向她肺中缓慢吹气。

第一口气吹完，少女胸腔微微胀起，但并无呼吸反应。墨真再次深深吸气，又给她吹了一口，使少女的胸腔又隆胀了些许，但依旧没有呼吸反应。墨真又吹了一口气，少女的胸腔几近隆至极限，但仍旧没有吐出肺中积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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