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十一月,一十四日。
杭州府。
来自北方通古斯的寒风,呼号着吹过府前大街,吹得街面上行人稀少。
差役王五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粽子也似的,笼着手,缩着脖子,慢吞吞地巡街,不时抬头望了望天空。日上三竿了,这怎么还这么冷?天时不正啊!这几年,越发寒冷起来,听说太湖都冻结实了。天老爷,怎么让人活?
王五长正抬头伸长脖子看天,突然传来一声怪叫:“羊驼的,老子不要穿越!”这怪叫声响亮无比,吓得他缩脖低头。这一低头,让他看到前面有一个怪人,髡首短褐,当街仰天大吼。
就在他当街嘶吼的时候,“铃铃铃”铃铛声大作,接着就是马蹄嘚嘚声传来,既快又急,一匹驿马冲过大街,冲向府衙方向。
听到驿马铃声,王五长下意识地退到路边。这是大宋急递铺兵传信,挡路者被踏死也是白死!倒是那个怪人,依旧当街而立,不知道闪避,急递铺兵冲过去,顺手给他一马鞭,还喝骂道:“金牌急递,拦路者死!”
一鞭子抽得那个怪人像陀螺一样转了两圈,硬挺住没有倒下。他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天,我不要穿越,不要穿越!”
王五长看这汉子:髡首短褐,望天长啸,跑到街心上挡道,活该挨了急递铺铺兵一鞭子!挨打以后捂着脸哭泣,显然也不是硬茬儿!
王五长心中默道:就是他了!于是快步绕道他身后,冷不防抛出铁链子,用力勒住他脖子,威风凛凛喝骂道:“府前大街,无故咆哮,尔当杭州府无人么?”
那个髡首汉子还试图解释,一张嘴,满嘴的北地蛮子口音。情急之下,他讲得急迫,王五长也听得不甚分明,干脆就抽出腰间铁尺晃了晃!
铁尺一亮相,这汉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立即闭嘴,乖乖地蹲下来,还非常配合地抱住头。
这样一来,这个髡首汉子头上有手臂,背上有一包袱,算是遮护住了全身要害之处,而且还顺势挣脱了锁链。
王五长心中奇道:这厮居然是一个习武之人,还知道护住要害?那更是可疑了!
疑惑归疑惑,王五长动作不慢,喝令他把包袱里面的杂物都掏出来。这个髡首汉子起初听得不太明白,王五长又喝骂了几句,指手画脚,他才恍然大悟地把包袱里面的杂物都掏出来,摊在地上。
王五长收起铁链,将铁尺插回腰间,蹲下身来,好奇地翻了翻这些杂物:
几张颜色很好看的纸片,每张都有一个髡首谢顶老人头像。那头像极其细致逼真,发丝、眉毛、眼角纹都能数得清,也不知道是用多么细的笔画上去的,而墨又怎么不化开?
那些纸片,有的正面印着壹佰圆,背后画一座宫殿,柱子极其高大,气势不凡;有的正面印着伍拾圆,背后画山顶上的一座宫殿,更是壮观巍峨,令人叹为观止;还有的正面印着贰拾圆、拾圆,背后都画一幅不同的山水图——这山水相当拙劣。须知山水画讲究的是奇峰异石,可眼前这山水画虽然精细,但是线条柔和,山峰不突兀,不嶙峋,实属下下之作!
印着伍圆的纸片背后山水图画略好一些,山峰略有突兀味道。画上面有“五岳独尊”四个字,王五长能够看明白:这画的不就是泰山吗?
印着壹圆的纸片背后有一幅似曾相识的山水画。画中,湖面上矗立三座宝塔,王五长看起来有点眼熟,又觉得不太对:似乎画了西湖的三潭印月,可这宝塔,怎么画不像?
王五长站起来,指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问这髡首汉子道:“此为何物?从实招来!”
那髡首汉子迟疑着回答道:“交子……我国之交子,用来交易购物。”
王五长心中默想:这交子可太精致了些!大宋交子哪里有这么精致?想来海外番邦器物都如此精妙?他不由得心存敬畏,很快又想到自己身为天朝上国差役,对于番邦可不能落了下风,于是重重地冷哼一声,追问道:“既然是交子,那纸上印着壹佰圆、伍拾圆、贰拾圆、拾圆、伍圆、壹圆,何意?”
那髡首汉子眼珠子一转,旋即回答道:“圆,通文。壹佰圆就是一百文。以此类推。”
王五长听了,心中十分鄙夷,不禁叹息道:“这交子,却是鄙薄了些!”
时下大宋朝廷已经将交子改称“钱引”,民间尚有人沿用旧称。钱引的面额都比较大。最小的钱引面额就是一缗,即一千文。只不过由于朝廷不备本金的滥发,一缗的钱引在市面上实际作价仅仅十多文!眼前这最大面额只有“壹佰圆”、名义上当一百文用的纸片,又能价值几何?
顶多一两文罢了!这番邦髡首汉子,着实穷!
王五长又蹲下身来,又翻了翻髡首汉子的杂物,翻出来一张“硬纸板”。王五长翻来覆去,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材质。
说它像纸板,是因为它印头像与其上。那头像分明是眼前这髡首汉子的画像,大小只有一寸见方,人像画得跃然纸上,呼之欲出。王五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真切的画像,不禁心惊:这么真切的画像,被人取了去,不会被邪术招了魂吗?
王五长坳了坳“硬纸板”,又想:纸板不会有这么有弹力,看材质,或许是象牙?象牙也不可能这么柔软可以弯曲。
那“硬纸板”上印有些许汉字,印刷精密,但是笔划简略。王五长识得:这是俗体字。俗体字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常用字。他们粗鄙少文,大字不识,写出来的字疏漏了笔划。
王五长翻看过这张写着俗体字的“硬纸板”,心中对髡首汉子更加鄙夷:时下富公子都是轻袍缓带,纤弱细长;此人身着短褐,体型壮硕,肌肉成丘;身上携带不过一两文!分明是一个粗鄙下人!
王五长心里还在盘算,那个髡首汉子已然一揖到底,开口说道:“差大哥,某是海外归来的藩国王子,请差大哥行个方便,放了某!”
差役王五长眼中的这个髡首汉子,是个倒霉的穿越客。他叫朱汉旌,来自后世的美术系博士生。只因为高考时候装范儿,写了一篇《我愿意生活在宋代》,竭力鼓吹大宋繁华与文明,他就被上天选中,被穿越到了宣和二年的杭州。
朱汉旌稀里糊涂被穿越过来,在府前街上徘徊,咒骂老天,很快被急递铺兵打了一鞭子,接着又被差役铁链锁颈,短时间惊恐过后,赶忙盘算起来脱身的主意。他熟悉宋代社会生活历史,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忌:短发。
古代男子将近成年,就要束发,将自己的头发扎起来。中间用一根发簪子穿过。他这样剃短发的,在古代是刑徒发型,叫做“髡首”。
古代文士、上等人都身着长袍,短褐是下等粗人劳工所穿衣服制式。他一身行走方便的冲锋衣,在现代人眼中是时髦潮人,在古人眼中绝对是短褐粗人。髡首短褐,就连流民都不算,算是逃犯了!既然是“逃犯”,落入差役手中,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眼下已经被差役锁拿了,朱汉旌看这个差役神情狐疑,似乎对自己的身份还未有一个结论,此时必须尽快找一个脱身的说辞。目前唯一可行的解释,就是:“海外归人”。
朱汉旌知道,大宋对来归之人待遇优厚。无论是北方燕地南归之人,还是海外华侨回归,都给予欢迎与善待。短短时间,他已经在心中编造出一个海外“大燕国”,自封王子,渡海来归,这短发髡首就有了转圜辩解的机会。
朱汉旌想定了,作了一个揖,起身笑眯眯地和善地看着眼前这个猥琐又凶恶的衙役。朱汉旌心中忐忑:大宋厚待海外来归之人,接下去你总该将我送往衙门,善加款待了吧?
穿越客朱汉旌想出来一个绝妙的转圜说辞,可王五长不给他转圜的机会。
笑话,这差役是欺软怕硬的行当,最擅长察言观色。王五长本来还吃不准他是什么人物,看他又是作揖又是说软话,心中大宽:这哪里会是藩国王子?
杭州是超级城市、大宋通商口岸。此时,大宋国力如日中天,万国来朝,各色海外番邦王子、高官多如过江之鲫,王五长也是见过世面的。在王五长看来,番邦王子、高官服装怪异,髡首短发者也不是没有,眼前这个汉子缺了一点啥?
缺了久居上位之人的气质!
凡是王子,哪怕是小小番邦的王子,也是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锦衣玉食,在奶妈仆役伺候中长大,早已经习惯颐指气使的生活。慢说眼前这位“番邦王子”身边没有一群仆从,就是仆从失散了,也不该见到差役如此低声下气!
假的,一定是假的!
“嘿嘿!”王五长冷笑道:“哪里来的傻子,敢在杭州府冒充番邦王子,还不束手就擒!”话音未落,王五长单手从后腰处抽出一对铁尺,先冲朱汉旌丹田猛戳一记,打得朱汉旌痛苦地弯下腰;又迅疾在他后腰眼上猛抽一记,打得朱汉旌站立不稳,歪歪斜斜瘫倒在地!
今天王五长穿差役公服,所带铁尺又长又重,而且还是“两面烙饼”打法,先戳腹部丹田,等嫌疑犯收腹弯腰,再抽打他的后腰眼——这两下,打得朱汉旌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朱汉旌一个现代人,哪里挨过这么重的辣手?
他躺在地上,隔了好几秒种,才低低地吟呻出口。一张白脸,惨无人色,身子弓得像虾米,微微颤抖。
王五长原本以为这个身量高大的髡首汉子是个江洋大盗,下手重了些,却不曾想到这个髡首汉子这么不经打。这下子可把他为难了:把人打瘫了,怎么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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