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外,营地外围。
县丞钟敬忙到天黑,只捡一块石头坐下,草草喝了两碗稀粥。热粥下肚,他才觉得自己像活过来一般。
钟敬对这个所谓的“王子”丝毫不信:燕国旧地还在辽国手中,大宋国哪里会有一个燕国公?至于说海外番邦,波涛茫茫万里之遥,还不是全凭他一人说嘴?这人撒谎都不能自圆。只是现在方腊乱起,军情要紧,丘八们又气焰嚣张起来。
四天前传来消息,兵马都监蔡遵、颜坦在息坑遇伏,兵败身死!听到消息,县丞钟敬就紧张了。蔡遵等五千人全军覆没,意味着浙江路主力已经被消灭干净,自己富阳县只有捕手、快手、弓手等百来人,哪里是乱军对手?
一旦方腊攻过来,自己弃城逃跑,必定丢官;倘若不跑,一家老小都要遭兵灾!听说那方腊乱军捉住官府中人,都是剥皮、炮烙、凌迟,想想就害怕啊!这几日,他嘱咐自己的家人早早打点行装,雇佣了几辆牛车,就准备万一风头不对,先把家人送走,去杭州城避难。自己也准备了一匹大骡子,丢官总比丢命好!听说有援军来到,他钟敬立即建议知县不要理会那“王子”真假,先将大军留下来再说!好歹这一千二百大军,在富阳县城下摆开,乱军也过不来了!
是所以,县丞钟敬对大军驻扎尤其上心。
知县唐炜是一个逍遥文士,懒散惯了,平日里大部分公务都是县丞、主簿、县尉等属官承担。知县唐炜事到临头也没有个主意,这反而让县丞钟敬有施展空间。朱汉旌在大堂上与知县唐炜的对话,县丞钟敬都在屏风后听得入心。朱汉旌一走,县丞就从屏风后转出来,三言两语说动了知县。取得他默许后,县丞钟敬自己就追上去,在县衙大门口把朱汉旌给留住了。
之后,就是县丞钟敬留住了这支军队。
再后,几乎全是钟敬在料理应对军队供给了。
县丞钟敬忙到自己腰都直不起来,扶着一个衙役在喘气时,居然看见了朱汉旌亲自扛帐篷!县丞钟敬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管这个“王子”真假,凭他这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做派,就是能收买人心的枭雄!再看那“王子”搬过帐篷,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了。县丞钟敬更是叹服:坚忍!此为成大事者!
在县丞钟敬叹服的当儿,朱汉旌扶着身边一个亲兵,才不至于摔倒。他脸色死白,心想:贼老天,我不会是骨折处又断开了吧?装范儿过头了,这回真要残了!
孙大哥是个猎户,无论酷暑寒冬都要上山狩猎,坚忍习惯,这点劳作并不在话下。他自己搬运,还有余力指挥他人。
黑脸大汉吴路生看那小白脸朱汉旌也能咬牙硬抗,连连叹服。他一个私盐贩子常年风霜奔波,此等搬运能算什么?别人是两个人合力抬一顶帐篷,他是两肩上各扛两顶帐篷,奔走如飞!
有手下讨好地伸手来帮忙,他就把大眼一瞪,喝骂道:“滚!好生搬运去!”
有将官身体力行,其他士卒自然不敢松懈,帐篷等过夜必要物资以最快速度卸下,张开。人人都是累得半死,有些体弱的,还没有喝粥就摊手摊脚躺倒帐篷里呼呼大睡了。
营帐初设,这支军队还是刚刚组建的新军,朱汉旌放心不下,让左右亲兵扶着,孙大哥头前打火把,屠户张松随后举火照明,徐徐巡视军营。
心慌,胸骨疼痛,走每一步都疼!口中唾沫已干,灌了几口冷水,冷水下肚,口里还是全无唾沫!朱汉旌越走越慢,两条腿从疼痛到麻木,最后觉得不是自己的了。饶是如此,最后这样居然让他朱汉旌走完全部营地,直到医官葛方强令亲兵把他架回帐篷去。
一进入帐篷,朱汉旌就像一条死狗般地垮了,还哼哼唧唧叫得惨!在这里装范儿给谁看啊?既然没有人看,他就恢复了后世学生哥偷懒怕苦的本性。
后世学生哥几乎都是懒惰成性,窝在宿舍里打游戏,吃饭都懒得下去,手机点一点,就把快餐叫上来。这样的生活朱汉旌也过了几年。不过他好在从小被父母灌输要运动观念,各项运动都懂一些。长大为了泡妹子还去健身房撸铁,连出六块腹肌和好身材。要是换成一个废宅,早在穿越之初就被爆菊而死了!
朱汉旌心神一松,像下锅面条一样软下去,就有亲兵慌忙来扶。
朱汉旌才被扶着坐下来,医官葛方就塞给他一个酒葫芦,大声说道:“大口,大口,喝两口!”朱汉旌饥渴交加,张嘴就喝了两大口。那酒似乎带有很明显的药味,不是普通酒。朱汉旌喝了,很快觉得意识模糊……朱汉旌迷迷糊糊之间,发觉医官葛方在解他的衣服,他张大眼睛,挣扎着惊叫道:“葛方,羊驼的你要干嘛?”
葛方给朱汉旌喝下了麻醉药酒。朱汉旌沉沉睡着以后,葛方让两个亲兵将其扶起来,用上好的吉贝布将他层层裹起来。
肋骨骨折不好固定,在古代,已经有医士想到用布紧裹来防止骨折错位了。这吉贝布就是后世说的棉布。北宋时,棉花在福建和广东已经有批量种植,吉贝布吸汗,弹性适中,在当时是很好的固定肋骨布料。
葛方伸手探了探朱汉旌的额头,开口说道:“王子并未发热,你们就在此守着,每隔半个时辰用手探探额头。要是发热了就叫某过来!”
两个亲兵齐声应诺。葛方这才放心站起,撸着寥寥胡须说道:“肋骨断,还能搬运重物,王子心志坚忍,不是俗世之人啊!尔等好生伺候,全军安危系于王子一人,不可出意外!”
走出帐篷,葛方仰天长叹道:“如此王子,倘若是真的,那就是大宋的福分,黎民的福分啊!”
黑暗中,有人轻声回应:“是不是真的,那要看某等帮衬!”
葛方寻声看过去,黑暗中,以相师李冉为首,骗子金德、猎户孙大哥、屠户张松、盐贩子吴路生等人整整齐齐在帐篷外躬身等候。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期待的申请。李冉问道:“王子可好?”
郎中葛方胸有成竹地点头道:“王子体健,虽然重伤,但无大碍。今夜服药,明日可缓解。”
众人神情瞬时轻松起来,相互看去都是暗露笑容。
相师李冉压低声音,对着众人道:“某等出身,全指望王子一人!王子成,则某等皆是大宋功臣。王子败,某等皆是罪人,少不得也要凌迟!事已至此,诸位还有退路可言么?”
众人想起骗局破灭,每个人难逃一死,都是心头一凛,旋即都是赌徒心态发作:搏一把!于是众人压低嗓子,齐声对李冉回应道:“某晓得!”
朱汉旌睡到清晨才被医官葛方叫起来,起床时他觉得胸闷,摸到自己胸口上三层白布,就明白了:当时医士已经能做肋骨骨折简易固定了!果然,骨伤痛好了很多。
葛方不敢让朱汉旌再过分用力,叫亲兵将朱汉旌小心扶起来,穿戴整齐,又先开了帐篷换气,透进来冷空气,稍等半刻钟,才朱汉旌出了帐篷。
这一出来,外面清冷,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冬日太阳刚刚升起,营地里,众士卒已经忙着樵采、造饭。
医官葛方要扶着朱汉旌,朱汉旌很倔强地推开他:“本王子是领军大将,不能病恹恹的巡营。”
清早,红霞满天。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一轮赖床的红日迟迟才探出头来,极其不情愿爬上山头,将光芒万丈洒向大地。山谷间,一时微微有了暖意。
大清早,士卒、民夫们就看到朱汉旌带伤冒着严寒巡营,都是欢呼。这欢呼声也能感染,从起初几伙人欢呼,到后来,欢呼一浪接着一浪,响彻全营,在天地之间激荡!置身其中,相师李冉和骗子金德都是心潮澎湃:这才是要做大事的骗子!某等只能景从!
昨夜里,相师李冉和骗子金德两个人都得到照顾,也没有负重,他们自觉惭愧,主动去巡营,鼓励士气。相师和金融骗子共同点就是:“能说会骗”。特别是他们两人合作,一说一捧,把朱汉旌这个假王子从相貌到行为,都夸到天上去。
李冉说朱汉旌的母后怀孕时,梦到蛟龙入怀;生产时,产房之内异香扑鼻,天上现五彩云霞。金德凑趣,说他们同一个营房同一个大通铺,金德起夜,看到星辰璀璨,北斗放光,原来是朱汉旌起来巡营!
总之,帝王将相的异像在朱汉旌身上发生了。
迎战方腊,军卒心中也有不安,传说这妖人方腊能够呼风唤雨、化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朱汉旌虽然身先士卒,如果还是一介凡人,这军心始终不稳。万幸这两骗子口若悬河,说得朱汉旌就是神人转世来救大宋灭妖邪一般!
宋人好道,好玄幻。宋真宗赵恒自身就是神棍,搞出“天书祥符”闹剧,而后一国疯狂,集体跳大神。到了宋徽宗时,徽宗好道,身边周遭都是神棍:刘混康、林灵素、王老志等。“政和以后,黄冠寝盛,眷待隆渥,出入禁掖,无敢谁何,号金门羽客。恩数视两府者,凡数人。”
如此大环境下,金德与李冉两人把朱汉旌吹嘘到天上去,说得荒唐,反而士卒们相信!
朱汉旌巡营之后,就有李冉和金德悄然对士卒们说:看见没有?王子背后有金光!
众士卒与民夫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着谁可曾亲眼所见?终于有人“恍然大悟”:俺方才是看到了王子背后有霞光!紧接着就有人说也看见了,更多人认真回想,也觉得王子背后有朝霞万丈,难道是所谓的异人天象?总之,大家都看见了,俺也不能说自己眼瞎啊!
早餐时,军卒民夫聚集吃饭。王子“天人天象”霞光万丈的传说,口耳相传,传遍全营,传到后来,第一个将信将疑说自己看见的士卒,也自己信以为真了!
早餐过后,大军随即清点人数,确定尚有八成士卒和民夫。也就是说,还是走散了大约两百人。作为新军,能够有八成人走不散,已经是很好的成绩。朱汉旌知道,就是后世许多军队徒步拉练,也是一路走一路散。八成就八成吧!朱汉旌传令,留下十个稳重的士兵,留在大营内等待收容掉队人员,其他近千人拔营,向桐庐县前进。
走了十多里地,前面哨探的猎户孙大哥回来报告:前面没有路了!从富阳县向桐庐县,沿着富春江北岸走了十多里地,到汤家埠村,道路就消失了。在此处必须南渡,走富春江南岸!
在后世,自驾车跟着卫星地图导航走就行,一路都有桥梁,朱汉旌虽然出发前看过地图,毕竟思维还没有穿越过来,随行的人多不识路,结果到了渡口,就犯难了。汤家埠渡口只有不大的三条船,其中两条勉强可以渡车,这在当时也算是比较大的渡口。可对于大军,就是掐脖子渡口。这还是猎户孙大哥等人机敏,及时拘下要逃走的渡口船工,才有这么三条船!
朱汉旌找渡口船夫了解,才知道宋时古人出门颇为不易。这大军要过渡,必须在富阳县城南门码头就要拘留下大船!
朱汉旌叫苦不迭,昨日大军驻扎南门码头,南门码头所有渡船早已经逃散,现在到哪里去找渡船?朱汉旌在后世看过许多穿越小说,觉得穿越之后现代人吊打古代人,可自己穿越了,才知道现代思维在古代真不合用!
正当朱汉旌等人犯难时,江面上从下游划来十八条大船,众人都欢呼起来。富阳县丞站在船头,笑得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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