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如坠冰窟,僵在那里,动也不动弹。
陈建深知大祸临头了!目前两浙路所有的兵马唯有在桐庐的朱汉旌一支。本来平乱顺利,擒杀方腊已经指日可待。这乱局若是被他陈建轻轻抹平,朝中相公还不得认为他陈建擅长办事?任满堪磨,又是一个优等,他陈建顺顺利利升官去。可他陈建听信了廉访使赵约煽动,临阵易将,导致如此惨败,还致使乱军即将攻打杭州!
作为两浙路最高军事长官,陈建深知这杭州城内无兵无马,拿什么来抵御乱军?
杭州风景秀丽,自古为东南钱粮重地,流金淌银,又文教兴旺,歌舞风流,在此当官,历来被视为美差。陈建出任两浙路制置使,朝中多少人眼红。可他瞒报方腊之乱,又举措失当,导致兵败,若是杭州城再一失,朝中衮衮诸公岂能容他?
在那一瞬间,他也有过弃城而走的念头,可是这弃城的罪名,实在是不堪!作为文人,这一罪名可以载入史册让他被笑话数百年,他又怎能受此侮辱?
只在一刻钟之间,他就有了主意。他凝神静气,看那门头还呆立等待,于是挥手道:“速速请廉访使、知州等后堂议事,急去!”
新官不修旧衙是官场惯例,除非衙门已经坏到了快要坍塌压死人的地步,才勉为其难修缮修缮。说起原因来十分可笑。这惯例是因为官员为了标榜自己为政清简不好奢华而产生的。惯例的后果就是这衙门十分的陈旧,人居其中,总觉得压抑难受。
如今这败仗消息,更让后堂之上的气氛沉重,压抑得堂上诸位官员都直不起腰来!
快马急递厢兵李下被带上后堂,禀告完毕,就被胥吏带下去歇息。后堂之上,静气,静气,大事有静气……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仿佛立在堂上的不是活人,而是一群木偶泥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堂之上终于有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气幽怨且悠远,似乎从地下传来一般,之后陈建缓缓说话了:“哎……诸位……事到如今,如何处置是妥?”
在场诸位官员皆不应答,有人捻须作沉思状,有人目光迷离魂游九天之外,有人双目下垂如老僧入定,后堂之上静得能听到呼吸之声。
在座诸公,谁不知道东南禁军亏空已久?城中禁军、厢军,凡是能走得动的,都被蔡遵带走。勉强拼凑了所谓“五千”禁军,结果在息坑一战,全军覆没,据说连降卒都被乱军斩首了!万不得已,在杭州市面上乱抓了几百近千人充军,这大军本来好好的,一个所谓的燕国来归王子还指挥这近千人连续打了两个胜仗,眼看平乱在即,可熟料到制置使陈建临阵易将,大好形势败坏,这乱军突破防线,杭州城……城内哪里会有什么兵?
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开口。制置使陈建只好拱手,点名道:“赵廉访,可有良计?”
廉访使赵约僵坐当场,脸上肉一抽,又强作镇定道:“为今之计,当是招募军卒,动员民壮……赵知州……还得有劳赵知州。”
知州赵霆脸色一变,心中怒骂:贼子赵约!他知道,廉访使是朝廷用来监视下面官员的职务,这廉访使赵约上任以来,喜欢指手画脚干涉地方,平素与知州赵霆不睦。这平素作为也就罢了。他在紧要关头还要唆使临阵易将,这才败坏了大事!坏了大事,又把责任推给某!哼!
知州赵霆再也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制置使、廉访使草草一拱手,愤愤说道:“但凡军事,某以陈制置马首是瞻。此番禁军出战,杭州城内能战之士搜刮一空,某亦全力保障大军供应。大军旗开得胜,一路势如破竹,不知道因何局势突变?”
知州赵霆这一番话就把责任又推回廉访使赵约。赵约也不甘示弱,唇枪舌剑就和他争执起来:“赵知州兼任杭州兵马都监,守城有责啊!”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大宋朝的知州都兼任本州兵马都监,负责指挥本城兵马,理论上守土有责,可他哪里有兵?大宋官制叠屋架床,又在“路”这个级别还设置有兵马都监一职,职责相互掣肘。
两浙路的兵册上有禁军万人,杭州府的兵册上也有禁军两千人。两浙路的禁军还是驻扎在杭州城外。既然两浙路的禁军驻扎在杭州城外,杭州城内的禁军,也就无必要了。东南太平两百年,禁军荒废,杭州城内大营早被占了作他用,兵册上的禁军……点名时候能来百十个都难!此时情况危殆,火烧眉毛,一时半刻让赵霆哪里去调兵防守?
赵霆当即反唇相讥,这文官吵架,都特别能扯,两个人你来我往争论了许久,引经据典掉书袋,在座诸位都听得厌烦了。
转运使陈遘不得不出来圆场。他说道:“时事紧迫,早做决断。某有三议:一、向朝廷求援;二、征用全城民壮,发放兵器,上墙防御;三、张榜求贤,献退敌计者有重赏。”
他这么一说,其他官员都不再多话,反正也商议不出好计策,乱军将至,谁都知道这杭州城是守不住的!当下,众人附和,草草商议完毕,各自都散去了。
知府赵霆一回到杭州府衙,立即升堂,要求征用全城民壮,连带差役上墙防御乱军。此话一出,众胥吏与差役都是听得面无人色。这些人都知道禁军败了,靠杭州差役与民壮能济得什么事?差役欺负平民尚可,民壮也只能站街弹压秩序,乱军大兵一到,这些人哪里还有胆量站在城墙之上?
虽然百般不情愿,胥吏和差役也不得不把知府的命令发下去,等转发了通知,胥吏和班头们回转缴令时候却发现……赵霆在后寝整理行装,雇佣马骡,要跑!
于是所有胥吏与班头的信心瞬间雪崩……知州都要跑了,知州都不想守城了!这杭州城守不住了!俺也跑了吧!杭州府的胥吏与班头一哄而散,而两浙路的官员尚不知情。毕竟是不同衙门,这逃跑的丑事谁会故意让两浙路官员知晓?
制置使、廉访使、转运使等两浙路官员就被晾在自己的衙门了!这些官员都心存侥幸,寄希望于杭州府的举措能抵抗一阵子。要是杭州城能动员起来数万民壮,在墙头插满旌旗,金鼓齐鸣,壮大声势,乱军还未必敢攻城。可杭州知州赵霆跑了,谁来组织?乱军鲁大嘴看到的自然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
鲁大嘴等人都是亡命之徒,此时又冷又饿,所有心思只有“抢”!可这鲁大嘴带着二十多个人,刚刚进入杭州城门瓮城之中,看着四面高大城墙,心中也是极其恐惧的。这时候杭州府哪怕只有几个差役带着几十个民壮,突然鼓噪一下,这二十多个贼军也会吓得逃回去!
可没有啊,城墙上一个守军都没有。鲁大嘴等人胆气很快就滋生起来,他立即快步上城,发觉城头真没有伏兵,一个守军也无。他才相信这杭州是无人防守了!
鲁大嘴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天助俺也!天助俺也!”鲁大嘴随手拉来身边一个红头巾小卒,吩咐道:“跑回去,告诉他们,说俺已经攻下杭州城头,占了城门,杀散守军!快来发财!”
这二十多个贼军闻言欢呼:“发财,发财!”
鲁大嘴振臂一呼:“抢粮,抢钱,抢娘们!”
众人乱哄哄应和:“抢粮,抢钱,抢娘们!”
此时日头西斜,余辉暗淡,乱军一面应和,一面四处搜罗火把。这城墙上虽然没有守军,可火把等防守之物一应俱全。乱军找到火把,点燃起来。火光跃动,把乱军的心思都给烧热起来了。一时间,乱军都是胆气横生,高呼着就下城墙,向着城中富庶之处冲去!
可怜此时两浙路诸多官员们还在坐等杭州府举措,制置使陈建自觉得已经安排妥当,甚至遣人通知谪仙楼置办酒席,准备当晚高会,显得自己从容不迫!待到两浙路官员们发觉有异常,想跑都来不及了!
火起。
人心就乱了。
乱军点起火把,火光熊熊,人的情绪一下子也被点燃了。这些乱军最初只想着抢写吃的,就奔着吃食店去。杭州城内熟食店到处是,他们择了一家没有来得及关门的,撞进去,打翻了店主伙计,胡乱塞了一嘴熟肉,顿时觉得有力气了。当下乱军们人人都觉得可以办大事了。那么俺该办什么大事?
鲁大嘴把斗大的脑袋一晃,粗声粗气说:“冲衙门,杀官,杀大官!”其他乱军纷纷响应。自从朱勔征发花石纲以后,各地官员几乎都遭痛恨,这造反都做了,还不得杀官?方腊起事以来,每到一处,都要杀官,还得肢解。杀了官,沾了血,人人不再怕官了!
二十多个人一伙乱军闹哄哄走上街头。鲁大嘴是个乡下恶棍,从来没有进过杭州这样的大城,看那繁华街市两眼发直,举着火把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倘若此时来两个差役,带领一队民壮,一拥而上,放翻鲁大嘴,其他的乱军也就散了。可知府赵霆都已经跑了,三班班头谁也不甘人后,跑了!胥吏差役们个个跑路,民壮自然组织不起来。杭州人百多年未经历过战乱,此时完全没有一点防备,有些市民看到提刀扛枪的乱军,只知道绝非善类,可不知道是乱军入城,只是四散靠墙避道。
这种避道之法,对官府出巡有用,靠边了,差役们就不管了。可是乱军并不是差役,看到避道的青壮,都一把揪过来,喝问道:“从不从?”
不从,就一刀砍杀了。从了,就裹挟入乱军队伍中,跟着走。
鲁大嘴走了一大会儿,沿途喊打喊杀,一路裹挟着路人,要求其带路杀奔杭州府衙。从城门一路走来,这乱军一路裹挟路人、闲汉,越裹挟越多人,其中有些闲汉听说要杀官造反,立刻联想到造反、上位、当官、当大官、当皇帝……想吃甜豆腐脑就吃甜豆腐脑,想吃咸豆腐脑就吃咸豆腐脑……吃一碗倒一碗……热情像草原烈火一般席卷起来。
最初这些闲汉还是被裹挟进来,后来变成主动带路,出谋划策。队伍到了杭州府衙前面,已经有数百人之多。
“杀官造反,替天行道!”数百人高举火把,狂呼口号,火光摇曳,人心沸腾,每个人都是血脉贲张,面容狰狞。那带头的闲汉指着前面一座府衙,激动得变音走调:“前面就是杭州府!杭州府!”
所有人却顿时安静了下来。毕竟这里是府衙所在,往常杭州的小民等闲都不敢来此游逛。此时,府衙前面广场黑灯瞎火,府衙门口只有一对大灯,大门黑洞洞,深不可测。受到既往知府官威所迫,队伍至此稍稍一停,安静了下来,有人脸上露出了慌张神色,向左右前后乱军看过去,希望从别人身上获得勇气。
火把噼啪噼啪作响,突然,鲁大嘴一声嘶吼:“怕了鸟!反了!冲进去!”几百人聚集在一起,人多,胆子就大,有鲁大嘴带头,个个呐喊着,咒骂着,都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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