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黼看来,自称海外归人的朱汉旌获赏赐进士出身,一下子连升三级,于从九品下的将仕郎,越过从九品上的文林郎、正九品下的登仕郎,提拔到正九品上的儒林郎,已经达到了京畿县尉、诸州别驾同级别了,更“权总领杭州暨两浙路戡乱事、权总领杭州暨两浙路善后事”,实权颇大,已经是异数。
所有在场官员心中也微微诧异:这所谓燕国王子来路不明,十分可疑,怎生得轻易给了如此官位?不过这些年来,官家用人轻易,也不差这一桩。北宋末年宋徽宗皇权独大,文人已经没有相制衡的能力,他们只能唱喏,歌颂一番“英明莫过圣人”,顺了圣人心意。
其实在赵佶心中,如此旷古第一画师、奇功堪比狄青之英武青年,本来不吝给个六七品官职,只是自己心中略略怀疑这个海外归人来路可疑,另外也想把他历练几年,才没有过分超迁,否则这些年来,他宠信的幸进之辈,不知道有多少!
皇帝与群臣商议完毕,接着就是签发圣旨。与民间想法不同,皇帝的话不是圣旨,只是口谕;皇帝不经中书门下而由内廷直接发出的敕谕,也不是圣旨,只是中旨,严格来说并不合法。
此时宋朝高官都对逢迎皇帝习以为常,很快就由知制诏成文,皇帝与宰相联合签署,形成圣旨,办妥合法手续,赐朱旗朱汉旌“进士出身”,任命为“大宋翰林图画院待诏、儒林郎、权总领杭州暨两浙路戡乱事、权总领杭州暨两浙路善后事。”
鉴于军情紧急,圣旨、告身等还需要天使送达,耗费时日,王黼先遣人将对朱汉旌的封赏与对东南之乱的处置写了一封书札,用八百里急递快马先送达杭州。县丞钟敬接到文书后,大喜过望,将在衙署理公务的官员都召集起来,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朱汉旌此时却不在衙内。他去钱家饮宴未回。
钱府来人,邀请朱汉旌过府饮宴,多次邀请。
朱汉旌不能不去。这钱氏本来是杭州乃至两浙路一带的大族,族中资产多,士人多,人脉资源广博。新官上任都要去会一会,有利于开展工作。朱汉旌也不是托大的人。不过他是一个穿越客,他过来以后有很多事务要办。
行军开拔准备,这是他手下应该做的。他也做不来。
他做的是蒸馏提纯白酒,搜罗整训医师、指导制作敷料,改进铠甲,采购、改进绘画工具……这些是穿越客才会做的工作。
朱汉旌觉得自己快要忙到崩溃时,终于决定接受钱氏邀请,去他府上饮宴,也放松放松。他一个后世好逸恶劳的小白脸,怎么也不能承担这么重的工作啊!贼老天,你是想玩死我啊?
朱汉旌一早就带着听雨去钱府。
昨日,朱汉旌告诉听雨要回钱府“娘家”,听雨还有些扭捏。在这个时代,女娘出嫁后是不能随便回家的,何况听雨连妻都不是,只不过是被钱府送出来的妾侍,根本没有资格回娘家。
朱汉旌看她扭捏,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若是你愿意嫁过来,某当你是正室。”
听雨心头暖流涌动,低头小声道:“担不起的。奴的出身,奴自知。奴得遇良主,就是天大的福气。若是家主不嫌弃,收做妾室,奴一定要安心伺候好家主与主妇。”
朱汉旌将她小手轻轻拉起来,贴着自己胸口:“你对某好,某怎么会让你受委屈。某愿意一辈子护着你……只是这出征生死难料,有命回来,在大宋安生下来,某才娶你过门!”
听雨心中种种滋味都涌上来。
朱汉旌对他好,她感激,也知道这“回娘家”是朱汉旌为他撑门面。可她其实不想回钱氏大宅去。她不过是钱氏养大的婢女,相当于一条狗、一匹马,用途就是赠人。钱氏给她聘请教师,学得琴棋书画、盘算、待人、治家甚至房中术,不过是让她在商场官场之间卖个好价钱而已!回去娘家?当时寄居人下,多少女娘或行差踏错,或学业不精,最后落不到好下场。这些遭遇在她心中,自小就是恐怖的记忆。听雨实在是不想回钱家去啊。
朱汉旌心里可不这么想。在他生活的后世,不让妻子回娘家可是虐待行为。虽然他知道听雨是妾,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赠送品,可有我在啊!我现在是这杭州现管,带你回娘家省亲去!
听雨一来不敢拂逆了朱汉旌,二来想到自己还有一宝贝物件还不曾带走,心中就有了主意。她装作怯生生地说:“那奴却要备些微薄小礼,见到往日故交友好,打发一些。每个姐妹给一百文,可好?”
朱汉旌微笑,大方道:“我的钱,也是你的钱。尽管阔绰些。钱用来花的。朝廷犒赏军功不日可到,有的是钱粮布帛!”
见朱汉旌出手如此阔绰,听雨心中畅快,还以微笑:“那奴可就阔绰一些哦,家主莫怪。哦,……还有……”听雨娇滴滴道,“钱氏不过收留奴几年,奴却有生身父母的。若是奴得知生身父母消息,想要回赠父母一笔钱钞养老,官人可许?”
朱汉旌讶然道:“哪能不许?你嫁过来后,我还得称呼他们丈人、丈母娘呢!”
听雨说出这话,内心也是挣扎矛盾。她是婢女,哪怕受用做妾,妾通买卖,算是货物。妾过门以后不该眷顾娘家。听雨也是觉得朱汉旌颇为心善,这才壮起胆子,顺杆爬,说要给生身父母养老钱,没有料到朱汉旌这般爽快!
听雨高兴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她低头不让朱汉旌看到自己的脆弱,向朱汉旌施礼,缓缓退下。
听雨退到外间,脸上犹自有泪痕,招手让雅芙附耳过来,小声说道:“官人方才所说,都听到了?”
雅芙轻轻点头,头上步摇微微颤抖。
听雨眼光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小声问雅芙道:“还记得那个人么?还有那宝贝?”
雅芙轻轻嗯了一声,知道她听雨说的是谁,说的是什么物件。雅芙困惑地看向听雨,声音细若蚊蚋:“可使得?官人还要借重钱家!”
听雨眼睛向后一转,亮光如流星一闪即逝:“官人啊,他是借重钱家,就得威压着钱家!”听雨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朱大官人既然是假冒的王子,更得维护自己的威势,断然不会失了威风!
雅芙小声回道:“说得也是。那宝贝,奴等两人悄悄寻了三五次都不得。求她,她也不肯说出。如今也只有倚仗官人的官威这一途了!”
朱汉旌去钱府,一样带着孙大哥、方百花、三十多个亲卫、三个说话人,前呼后拥出门。现在即便他朱汉旌觉得危险不大,谁也不敢让他冒险了。朱汉旌和孙大哥、方百花骑马,盔甲鲜明,听雨和丫环雅芙乘马车,其余人步行。
朱汉旌要大驾光临钱府,早有管事提前通报,钱府亦是早做准备。朱汉旌说好巳时初到,钱氏的管事早在辰时初就在杭州府衙门房里面等候。朱汉旌等人出门,他就头前引路,另从手提笼子里放出一只鸽子。
“鸽子?”
朱汉旌看着那远去的鸟儿,那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不过!鸽子在后世是美术家的挚爱。朱汉旌画过鸽子素描,看过多种鸽子绘画、摄影作品,小时候养过鸽子,对鸽子习性再熟悉不过。
朱汉旌目光追随着鸽子远去,欢喜得好似回到千年之后的童年。
管事看他喜欢,讨好地说道:“家宅中还有多只。王子若是喜欢,某亲自送到府衙之上。”
朱汉旌脸上还带着笑意,问道:“你放出鸽子,是通知钱府某出门了?”
管事恭谨回答道:“正是。某家中世代养着飞奴,传递书信。此时某放出一只,须臾之间飞奴便回到宅子里鸽房,家仆自然知道王子出门了。”
听雨随着他一同出门,就站立在他身侧,看他对鸽子如此喜爱,也凑趣说道:“奴家从小也喂养过飞奴。”
朱汉旌喜笑颜开,大声说道:“好啊,却不知道我身边有能养鸽的人。某在家里……在燕国,也曾养过鸽子。”
听雨这些天看朱汉旌有着重重心事,思虑颇重,难得看到他开怀,心中也是高兴,宽慰他道:“钱府养着百多只鸽子,足够官人观赏。”
朱汉旌哈哈大笑:“某养鸽子不止为了观赏。去吧。去钱府,拜望钱老先生,去看看鸽子!”
朱汉旌对中国养鸽历史并不了解了。宋代大户人家玩鸽子已经很普遍了。富家公子也以此为博赛,赌注不低。只是中国始终没有把鸽子发展到军事通讯上,这些飞奴博赛终究不是正事,就在历史上少有人知了。
得到飞鸽传信,钱氏族长钱益、总管事孔窥、长子钱钧、长孙钱衡都到门口列队迎接,个个脖子伸长得鸭子也似的。
朱汉旌一行人来到,他们也远远上前迎接。朱汉旌还要借重于钱氏大族,也是远远甩蹬下马,先转身去接听雨下马车,再飞跑上前去与钱家族人见礼。
钱氏族人接到朱汉旌,群星捧月般将他迎进去。听雨有意拉开距离,让他先进去——听雨现在就是一个妾侍,当不起旧主的迎接。
钱氏为了避讳,家宅门第不大,正门只开两扇,门房也狭小,不过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宽敞。
此时杭州城内已经有四十万人口,人多地窄,杭州豪宅面积不大,胜在精致。朱汉旌进门之后,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宅子格局、结构、陈设,处处颇具匠心,真是看不厌,看不足!
千年之后的那个盛世,也有传统文化爱好者建起复古私人宅第,用的就是苏杭园林风格。朱汉旌也曾去观摩考察过。如今他能够穿越千年,来到这历史上真实的钱氏大宅,看到、踏入、身在其中,沐浴在千年文明的辉煌之中,朱汉旌只觉得不枉穿越一场!
这是我祖上的荣耀,这是我华族的建筑成就,这是我人类中古最文明辉煌的一页,怎么能让它毁灭于乱军手中,毁灭于蒙古铁蹄之下?
万幸我来了,我在,就要让这一切悲剧不会发生!
朱汉旌看得目迷五彩。此时他身份已经是高贵,虽然还未正式获得任命,可手握兵权,手握乱世之中生杀祸福大权,陪同他的钱益不敢怠慢,只是恭谨陪着他赏看自家宅子。
钱家长子钱钧已经四旬多,也在世上历练过,只是平心静气陪着,微笑不语。长孙钱衡才二十多岁,平素又少经历世面,对朱汉旌这个传说中覆手平乱的年轻英豪原本有所期待,一见面发现他如此村气,不禁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朱汉旌下马时,是转身先接听雨下车,再小跑上前与钱家族长、总管事、长子、长孙拱手见礼,不过他们钱氏族人始终当听雨是个自家养大送人的卑贱女娘,并不在意。一行人将朱汉旌拥上去,就把听雨挤落后头。
听雨自觉身份卑贱,也不敢多言,故意拉开距离,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时候就有总管事孔窥注意到这大不同:王子是带着听雨回来的,听雨下车时王子还搭了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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