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神经内科。
专家诊室外,难得没有人满为患。候诊区的座椅上零零散散坐着十来个人,走廊里还站着两三个年轻女人。人们大多在低头刷手机,一个老头跟旁边的另一个老头说话打发时间。每个人都时不时抬头看叫号的屏幕,估算着何时才能轮到自己。
一个小男孩手里攥着号码纸,规规矩矩地站在诊室门口不远处。
尽管来医院看病的人大多无心关注他人,但男孩所在的位置实在很巧——刚好在电子屏侧下方。这样一来,人们在看屏幕时很容易不经意就看到他。尽管开始只是用余光扫过,但一眼过后,这种余光就变成了仔细描摹——他长得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男孩约摸十岁年纪,身边没有大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东张西望或者跑来跑去,而是略微垂着头,偶尔才抬眼看一眼显示屏上的名单。如果恰逢有人的目光看过来,很可能会被吓一跳,因为男孩长着一双令人心颤的琥珀色眼睛。
男孩明显拥有日耳曼血统……或许是斯拉夫?他的肤色很白,却有一头乌黑柔软的短发以及纤长的黑色睫毛,与白雪般的皮肤形成了强烈反差,有种极致的纯粹感。
视线转一圈后还是会回到他的眼睛上。那并非黄褐色或金棕色,也不需要靠光线和角度,而是非常少见的纯净琥珀色,十分剔透,看起来就像静谧日落时分绚烂的夕阳余晖,通透中带着一丝清澈的凉意,使人心醉。除此之外,男孩的睫毛不怎么卷翘,只有轻微的弧度,垂下眼睛时睫毛就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显出一分略带孤寂感的形色。
他看起来有些单薄,即便和其他身形还未长开的同龄男孩相比,也显得更瘦弱一些。
一个导医护士刚好从诊室中出来,看他身边没有大人,路过他的时候忍不住弯下腰问,“小朋友,你自己一个人吗,叫什么名字?”
男孩听到声音抬起头,目光落在身前护士的脸上,眨了眨眼睛。
护士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琥珀色眼睛,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男孩看起来有些腼腆:“我和爸爸一起来的,他去洗手间了。”他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只解释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再聪明的孩子,心思在成年人面前还是无所遁形。这份独属于小朋友的警惕之心让护士感到有趣,她好笑地点点头,直起身准备离开。转头的那一刻她又看到男孩的眼睛,只觉得那种通透的琥珀色实在太漂亮了,像是油画里被各种明明暗暗的黄色系颜料混合后渲染出来的柔和光芒。
护士离开后没多久,一个欧洲男人大步朝这边走来。
男人十分高大,远远看着比周围的人高出大半个脑袋,足有六英尺两英寸那么高,浅褐色的微卷半长发随意搭在锁骨下方,脸颊略微有些红,应该是个北欧人。一双有些狭长的桃花眼,眼尾有点下垂,配以深陷的眼窝,看起来带着无辜的孩子气。
男人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无疑,这是小男孩的父亲。
他走近以后,男孩仰起头叫了声“爸爸”。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担忧地问,“手还疼吗,德瑞?”
这男孩正是德拉尼,一眨眼他十二岁了。距离那场可怕的海难,已经过去了十年。
当黑鳞鲛人号终于等来救援时,船上三千人中只剩四十八个幸存者,生还率仅为百分之一。大部分遇难者的遗体没能打捞上来,船身残骸也全部沉没了。航行记录仪传回来的数据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极端天气,没有冰山或者异常的潮汐。有人提出可能是疯狗浪,但监测仪器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巨浪——除了船舷被击断后将救生艇打翻的海浪——可它们绝不会超过二十英尺,还不如一场八级大风的威力,根本不可能将船体击破。据说当时黑鳞鲛人号是在风平浪静的海面被暗流击断了船舷,这不仅不符合常理——事实上简直称得上诡异。什么样的暗流能对专门用于承压的高强度钢材造成破坏?这是对海洋研究赤裸裸的嘲讽。
各种原因加起来,这场事故堪称近现代史上最为神秘可怕的海洋事故之一,被海洋学家热议了许久,称为欧罗巴海难。
又因黑鳞鲛人号上的乘客个个身份贵重,虽然保险公司进行了先行赔偿,遇难者的家属也不缺钱,财大气粗的邮轮公司仍然支付了一笔天价赔偿金,以平息他们的悲恸和愤怒。不过因为欧罗巴海难起因难寻,遭遇近乎灵异的灾难让伤亡者的家属三缄其口,如果传出去对邮轮公司更是巨大的打击,所以双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微妙地达成了一致,众口一词将此事淡化。
事情至此,几年后欧罗巴海难这个词几乎销声匿迹,即便在互联网上也很难搜索到了。随着时日愈久,欧罗巴海难和黑鳞鲛人号这几个字就像那些遇难者一样,连存在的痕迹似乎也消失了。
幸运的是,德拉尼和父母都是幸存者,在海难发生两个小时后他们得到了营救。不幸的是德拉尼由于年纪太小,加之在海水中长时间浸泡,酷寒对身体造成了永久性损伤。所以虽然他继承了父亲的北欧血统,看起来仍然比同龄人瘦弱。
不过能活下来已经是捡回一条命了。比起十年前葬身大海的同船人,毫无疑问,他是那个幸运儿。
“还有点儿疼。”
德拉尼尽量轻描淡写地淡化自己的病痛,以免父亲太过担心。不过事实是他的两只手臂和手指都因为胀痛变得失去了知觉,捏起来僵硬、没有弹性,难以弯曲或做出其他动作。这意味着他没法写作业,也没法摆弄小玩具。这个年纪的孩子在日常生活里用手能做的许多事情,他都不能做了。
毫无疑问这糟透了。
德拉尼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就像两个肿胀迟钝的东西碰到一起。如果别人轻轻碰他的手,他可能都不会有感觉。
每天睡觉前他都会搓一搓自己的手指,然后愈发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即便再怎么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告诉自己父母会找医生治好他,他还是忍不住害怕。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罗南和唐瓷带着德拉尼拜访了许多国家的名医以及好友介绍的私人医生,德拉尼做了各种检查,而结果无一例外表明他很健康——无论是骨科X射线还是神经科、血液科、疼痛科,所有的检测数据都正常,没有哪个医生能解释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给他做了一些针对胀痛和麻痹的治疗,不过没有任何好转,更糟糕的是最近手臂也开始麻了。
他不敢告诉父母这些,有一天他半夜醒来,甚至听见唐瓷压抑的低泣声。
在撞见唐瓷哭泣以后,德拉尼就暗下决心不再让父母担心。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每天在治疗之余尽可能的多做手指按摩,寄希望于血液流动的加速能让麻痹好转,哪怕只是一点儿。
罗南和唐瓷很快发现了德拉尼的异常,两人身为父母,加上本就对儿子的状况忧心忡忡,几经试探就发现了德拉尼试图遮掩的事实。
这份不动声色的安慰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两人默契的没戳穿小男孩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善意谎言,转而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寻找各地的医生,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罗南十分富有,他继承了父亲投资的十数家海洋馆,并且拥有三家金融投资机构。用通俗的方式来形容,德拉尼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在这种条件下,只要确定病症并进行针对性治疗,就算不能痊愈,至少可以逐一尝试。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足迹遍布许多国家,依旧没有哪个医生能诊断德拉尼的问题出在哪儿。
显而易见的是德拉尼状况非常不好。唐瓷和罗南只有这一个孩子,也没有再生育的打算,两人都非常珍爱这个上天赐给他们的小天使。既然现有的医疗仪器无法查出德拉尼到底患了什么病,夫妻俩便开始寻找那些低调的祖传医师,希望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这正是罗南带德拉尼到这家医院的原因。据说有位专家受聘来这里坐诊,他家中世代行医,算是祖传技艺,罗南便来碰碰运气。
当排队轮到他们的时候,德拉尼已经有点困了。这段时间跟随父母到各地看医生做检查,奔波劳顿。他勉强打起精神在医生面前坐下的时候,对面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医生目光闪了闪,不过德拉尼完全没注意到。
医生很年轻,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叫唐遇?哪里不舒服?”
“是的。”德拉尼坐在凳子上,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才感觉困意消下去一些。然后简明扼要地给出了这一个月内反复回答、熟练到倒背如流的答案。
医生听得非常认真,除了用手扶了一下眼镜边框之外,他几乎是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德拉尼,这样的态度让站在一旁的罗南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医生听完德拉尼的描述后又详细询问了他的症状,不仅进行了简单的听诊(在德拉尼看来这有点像例行公事,他甚至觉得这个医生只是把听诊器在他身上挨了挨,他一点都没有觉得疼),还仔细的为德拉尼把了脉(这可比他听诊的时候认真多了),罗南眼睛里的光都窜起来了点儿。
医生迎着罗南充满希冀的目光,先是推了推眼镜,然后用轻松中透着一点复杂的语气说,“这孩子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罗南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皱起眉试图确认自己的耳朵没问题,“就这样?”
医生收好听诊器,闻言点了点头,“是的,病人的身体确实没有病变,这点无需担心。实际上,”他意有所指地说,“他甚至都不应该被称为病人。”
罗南的表情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一言难尽。他深深看了医生一眼,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直到回家的路上,罗南的颓丧也没办法完全掩饰。德拉尼想了想,仰起头问道,“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去德国看望祖母?我很久没见过祖母了。”
“我们让祖父祖母到上海来好不好?”
“我想去看望祖母,不是祖母来看望我。”德拉尼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认真说,“而且我想去德国,我很久没有和祖母一起在莱茵河边散步了。”
“……好。”罗南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感到自己眼眶可能红了。他明白德拉尼在想什么,看过这么多医生都毫无结果,他的身体却不可避免的每况愈下,德拉尼自己都清楚。
他十二岁了,已经开始有独立的人格和判断能力。
罗南转过脸,用力眨了眨眼睛平复情绪,然后才转回头微笑着说,“好,我们回家就买票去德国看祖母。”
他伸出手摸了摸德拉尼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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