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德拉尼如愿以偿见到了人鱼,虽然是由工作人员扮成的。
那是个有着长长的金发的姑娘,穿在一条蓝色的鱼尾道具服装中,在玻璃隧道附近游动,偶尔浮到专门预留出来的水面区呼吸。她的腰部纤细柔软,臀部丰满,令鱼尾看起来线条优美真实,半人半鱼的身姿十分动人。
这个“人鱼”的五官非常美,是那种仿佛被深海水流雕刻出的锋利深邃,但德拉尼全部的心神都被她的头发吸引了——他趴在玻璃上,出神地看着人鱼飘荡在海里的发丝。那些发丝一定很细软,因为它们在水里缓慢浮动,似乎毫不受重力的影响,又因过分纤细而像一大团随水飘动的海藻,在灯光折映下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这样的头发?德拉尼看得呆住了,没注意到自己的关注点其实有点奇怪。
他两只手按在承重玻璃上,几乎像章鱼那样趴在上面,出神地看着这只“美人鱼”。他没注意到自己手指的麻痹感渐渐在消退,肿胀也有所好转。随着触觉恢复得越来越多,他逐渐感到了玻璃上的凉意——那是水的凉意,隔着玻璃一点点浸润了手指。
与此同时,一些鱼渐渐朝着德拉尼游过来,越靠近他的位置就越密集,似乎要将他围拢。
这自然惊动了那只美人鱼。她摆动臀部和腿部,向着鱼群汇集之地——德拉尼身前游了过来。大范围鱼群汇集的景象十分奇异,她好奇地看着得到鱼群青睐的小男孩,上下翻腾着游动了一圈,演出服上的银蓝色鳞片在水里闪闪发光,惊得鱼群四散逃逸,之后又像被吸引一样游了回来。
德拉尼有些害羞。
美人鱼穿越鱼群后停下来,美丽的身体渐渐下沉。当与德拉尼的身高齐平的时候,她把尾部向上扬起,就像悬浮着趴在水里一样,然后伸出两只雪白的手臂,手掌按在玻璃上。
从远处看,就像她试图隔着玻璃触碰德拉尼。
旁边的几个人看到这梦幻的一幕,不禁发出惊叹声,还有人把相机对准男孩和美人鱼,咔嚓咔嚓将这一刻拍摄了下来。
平时一直大方稳重的德拉尼此刻却有些扭捏,害羞地打了个招呼,“嗨,呃……你好,我叫德拉尼。”
那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更别说隔着承重玻璃的美人鱼了。她看着男孩开开合合的口型,猜到他可能会说的话,冲他露出笑容。
她在德拉尼的注视下猛地一摆尾巴,道具尾鳍在水里划出一道水轨,她用身体划了个圆圈后游开了。
“德瑞?德瑞?”
唐瓷叫了两声,德拉尼才惊醒般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到身旁站着的唐瓷,“妈妈,那只美人鱼……我好像见过。”
德拉尼从小就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他没有浓重的好奇心,也不热衷于玩耍,他喜欢看书,假期的时候还主动要求跟父母去远方旅行,所以他很少表现出天马行空的天真幻想,或者说不切实际的话。如果他说见过这只美人鱼,要么就是他见过这个扮作人鱼的工作人员,要么他真的见过类似的……生物。
但这怎么可能?世上根本不存在美人鱼这种生物,这只不过是丹麦童话里杜撰出来的美好幻想。
夫妇二人懂得什么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从来不会因为儿子年纪小就敷衍他。唐瓷蹲下来看着德拉尼的眼睛,让他明白自己非常重视也非常认真地对待他说的话,“你是见过这个姐姐,还是见过美人鱼?”
德拉尼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妈妈,我好像见过这样的头发,只不过颜色更浅一些,还发光……”
发光……唐瓷摸摸他的头顶,认真地说,“妈妈相信你。可是妈妈没有见过美人鱼,所以会不会是德瑞在其他地方见过某个长头发的姐姐潜水?”
德拉尼下意识地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心里觉得不是这样,又确实明白美人鱼只是一个传说,这让他困惑不已。
最后他索性放弃这个问题,跟着唐瓷去找罗南他们。
“德瑞,想不想看海豚表演?”伊莎贝拉问道。
德拉尼赶紧点点头。虽然他有很多和动物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但谁会嫌多呢?他愿意看每一场表演,更愿意和动物们进行互动。这些温顺又聪明的动物,看多少遍也不会觉得厌烦。
于是他们加快脚步朝表演厅走去,偶尔为沿途看到的美丽生物停下脚步。
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哨声,三只海豚高高跃出水面,水光粼粼的身体像完美无瑕的艺术品。而后它们同时翻转身体,再一同扎进水中,溅起水花。
海豚表演并不稀奇,不过三只海豚一起表演,全程动作整齐划一的就不常见了。它们每次跃出水面摆动鱼尾的时候,就像三座巧夺天工的雕塑。
观众席上又一次爆发出惊叹和掌声,德拉尼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哇哦。
人类在见到美丽生命体的时候,内心很容易被触动,无论多少次都一样。可惜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掠夺和占有。
主持人问有没有人想得到海豚的吻。孩子们争先恐后举起胳膊,许多年轻女孩也跃跃欲试。德拉尼扭头看向父母,见他们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也一脸期待地举起了手。
海豚们温驯地在水池边接受驯养员的喂食。德拉尼边举着手边伸长脖子去看它们,突然发出“哎呦”一声,猛地抓住自己举起的那只手臂。
“德瑞!怎么了?”唐瓷在第一时间扶住德拉尼的肩膀,紧张地问,“是不是又疼了?”
德拉尼脸色苍白,与以前的胀痛不同,这次的疼痛尖锐而剧烈,像被锐器扎进皮肤后来回转动,疼得他胸口都收缩抽搐。
疼痛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缓和。等阵痛结束以后,德拉尼总算松了口气,虚弱地安慰母亲,“好了,妈妈,不疼了。”
这时已经有一个男孩被选中了,他有一头金棕色的微卷的头发,嘴角上扬露出灿烂的笑容。露天表演大厅上方的阳光照下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圈淡金色,整个画面看起来温暖美好。
他看起来很兴奋,和驯养员说了几句话后迫不及待地蹲在水边的台子上。驯养员发出哨声,海豚们重新游过来,在靠近台子的时候支起上半身浮出水面。
男孩忍不住单膝跪地,用一只手撑着台子边缘,上身前倾,想要更靠近海豚一些。
“哇哦,”主持人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孩子,小心,别掉下去。”
不过这时候谁还会在意主持人说了什么?德拉尼怀疑男孩的耳朵只能听到海豚游动时带起的哗啦啦水声。男孩伸出一只手,在海豚圆滑的喙上摸了摸,滑溜溜的,他忍不住反复摸了几下,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每日进行表演已经成了这些海豚生命的一部分,亲吻人类对它们来说习以为常,所以三只海豚先后用喙顶了顶男孩的脸。或许是这种动物善良的本性和亲近人类的习惯,它们的动作十分轻柔,既没有溅男孩一身水,也没有把他顶的趔趄。
主持人很满意,脸上笑开了花,在旁边喋喋不休,“看来我们的三个宝贝很喜欢这位新朋友。”
德拉尼十分羡慕。他的耳朵和眼睛自动屏蔽了主持人,完全被三只海豚给占满了。
表演结束后,德拉尼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迟迟不愿意离开。直到驯养员驱赶着海豚从通道消失,他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头,看到父母和祖父母在大门口一脸好笑地等他。
德拉尼觉得不好意思,加快了脚步,突然一个活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嘿,哥们,你也喜欢海豚吗?”
表演大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空荡荡的还有回音。德拉尼扭过头,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跟我说话吗。”
“当然。”男孩的语气很欢快,“我看你一直舍不得离开,拖到最后海豚都不见了你才走。”
他生动的样子实在太有感染力,德拉尼不禁跟着笑起来,尽管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是啊,谁会不喜欢海豚呢,它们漂亮又温顺,还非常聪明。”
“没错,”男孩赞同地点头,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模样,“我叫勒维,勒维·沃恩。你呢?”
德拉尼赶紧答道,“我叫德拉尼,德拉尼·弗格莱桑。”
勒维一本正经地冲德拉尼伸出手。德拉尼连忙伸出手回握了下,就像两个大人物会晤那么严肃。两个人都笑了。
“那是你的父母吗?表演厅里只有你和我了。”勒维指了指门口的四个人。
德拉尼不好意思地点头。
“嗨,没关系,海洋馆人多,和大人一起来是正常的,毕竟大人总是不放心孩子们。”勒维挤了挤眼睛,露出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
德拉尼笑了出来,然后他问,“你的父母呢?你不会是自己来的吧?”
“他们买水去了,爸爸不放心妈妈一个人,所以跟她一起去了。”勒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可眼睛里一点哀怨都没有。那是只有在父母相爱、家庭和睦的环境下才能生长出来的一种饱满的人格。
德拉尼由衷地说,“他们可真好。”
“你的父母看起来也很好。”
德拉尼有点想笑,他们两个小孩子,像大人一样赞美对方的家庭。但他心里确实有种难以表述的快乐。
勒维看着德拉尼,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德国人吗?我想应该不是,你的头发,”他边说边推翻了自己的问题,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示意道,“你的头发太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欧洲人会有像你这么黑的头发,简直不可思议。”
“我是个混血,妈妈是中国人,显然爸爸的基因在发色上一败涂地。”
“噢,我太蠢了,我明明看见了你妈妈,却完全忽略了。”
德拉尼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好笑了笑。
勒维看着他,好像希望他说些什么似的。于是德拉尼只好拼命逼自己转动脑子,总算想到了一个话题,“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德国人?这里只是个小城。”
“噢哥们,你忘了吗,这里可有罗蕾莱啊,总是有外地游客慕名而来。”勒维看起来很向往,“我也一样,来看传说中的女妖罗蕾莱。”
德拉尼不禁瞠目结舌,“罗蕾莱这么有名吗?”
勒维对他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奇怪的说,“你为什么觉得罗蕾莱不有名?”
“因为,因为,”德拉尼显得结结巴巴,“罗蕾莱不是本地传说吗。我在中国从没听人提起过罗蕾莱。”
勒维一时被问住了。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又恍然大悟,“可能你身边的人对海洋生物传说不那么感兴趣?”他肯定地说,“喜欢海怪的人一定都会知道罗蕾莱的,毕竟塞壬和美人鱼都那么有名,就像你们中国的鲛人一样。书上说鲛人哭泣的时候流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嘿,珍珠眼泪!那可真是太叫人惊叹了。”
“确实很非凡。”德拉尼附和道,终于得以自然的把话接下去,暗自松了一口气,“你来自哪个国家?”
“我?我来自英国,你一定去过英国吧。”勒维耸了耸肩膀,“我去过好几个欧洲国家了,它们都差不多。我还没去过中国,那里据说和整个欧洲都不一样。”
“是的,”德拉尼心有戚戚,“我是说,我去过英国,中国确实和欧洲不一样。中国太大了,最东边和最西边,最南边和最北边的景色彼此完全不同,又有各自的地域文化。”
“那真的是太棒了,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勒维看起来羡慕不已。
“如果你来了,我很乐意带你到处逛逛,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账号。”
“真的吗?太棒了!”勒维立刻从兜里拿出了手机。
两人交换社交帐号关注了彼此后,德拉尼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看了看唐瓷他们,“呃,我父母还在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过去找他们了。”
勒维注意到自己的父母也回来了,“噢,当然可以。”
德拉尼向勒维道别,朝父母走去。
唐瓷脸上带着笑意,“交到了新朋友?”
“是的,妈妈。他叫勒维·沃恩,是从英国来看罗蕾莱的。”
“哦?他也喜欢罗蕾莱吗。”罗南抬头看了一下朝自己父母跑去的勒维,对这个男孩的印象不错。
“是啊,他说全世界喜欢海洋传说和海怪的人都知道罗蕾莱。”德拉尼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喜欢罗蕾莱呢。”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唐瓷和罗南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咳嗽了一声,“德瑞,你刚才……我是说,海豚表演的时候,你好像手臂疼了?”
“是的,爸爸。”
“和以前不一样吗?我和你妈妈从来没有见过你疼得这么剧烈,是第一次这样吗?”罗南问道,同时安抚地看了眼妻子。
“爸爸,妈妈。”德拉尼张了张嘴又闭上,看起来举棋不定。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唐瓷想说话,罗南用眼神制止了她,抬手在德拉尼肩膀上鼓励地拍了拍。
有时候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沟通,其实是一个大男子汉面对面、手把手地教导一个小男子汉学会责任、担当以及勇往直前。男女两性在社会和家庭里的分工或许不尽相同,他们各司其职、无法彼此取代,但也同样重要、并无高下之分。
这两下拍得不重,却仿佛给了德拉尼勇气,他犹豫半晌后终于下决心吐露实情,“刚才在玻璃隧道里趴在玻璃上看美人鱼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玻璃太凉了,我感觉手臂没那么麻了。还有,”他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安,“那条美人鱼,她……她并不是因为我趴在玻璃上才游过来的,是因为附近的鱼都朝我游了过来,她被惊动了才过来的。你们知道的,她只是个工作人员。”
罗南和唐瓷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他们一时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个好消息——相比于看着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却束手无策,任何信息都可能带来希望,但未知往往伴随着不可控的风险,何况这个未知足以称得上诡异了。
罗南斟酌着德拉尼的话,努力提取里面的信息。
“德瑞,你的意思是鱼对你有奇怪的反应,会靠近你,但是工作人员扮演的美人鱼则不然。除此之外,不管是因为玻璃、水,还是鱼,它们中的之一让胀痛减轻了,是吗?”
德拉尼点点头。
“我们以前去海洋馆的时候,鱼会试图靠近你吗?”
德拉尼又摇摇头。
“平时洗手的时候胀痛会减轻吗?”
德拉尼还是摇头。
罗南转头看向唐瓷,“茜拉,你怎么看?”
唐瓷蹲下来,两只手轻轻握住德拉尼的肩膀,以商量的口气询问,“德瑞,我们再去隧道那边试试可以吗?我觉得这可能是个突破口。”
“好。”
隧道的距离并不远,他们很快回到了之前鱼群汇集的位置。扮作美人鱼的工作人员已经离开了,估计是水下温度太低,只能工作很短的时间。
德拉尼在父母鼓励中隐含着担忧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把手掌按在玻璃上。这次他的注意力没放在那些游来游去的鱼上,所以每分每秒都可以清晰地去感受——并没有花太久时间,大概只有十几秒,他就感到一股凉意从玻璃传到了掌心,然后是手臂——这股凉意缓解了不适,胀痛再一次消失了。
.与此同时,鱼儿也纷纷游过来。
四个人面色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有那么一刻唐瓷想冲过去拉着德拉尼离开玻璃,但她忍住了。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说不定可以打破目前的窘境。
即便这一幕刚才经历过一次,鱼群游过来的时候德拉尼还是感到一丝兴奋。但随着鱼的数量越来越多,这种兴奋变成了畏惧。当玻璃后面隐隐出现大片灰暗阴影的时候,德拉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鱼群因为他的手脱离玻璃而失去目标,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混乱起来。它们四处游动,银光晃晃,一片缭乱,近距离观看仿佛一把把闪着光的匕首。
德拉尼吓得脸色苍白,唐瓷半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他的头,把他护在身侧。
隔着玻璃,水中一片刀光剑影。
监控记下了这一幕,旁边的游客也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惊呆了。
唐瓷感到怀中的德拉尼在微微发抖。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赶过来,忙不迭向弗格莱桑一家道歉安抚。说实话当他们亲眼见到玻璃外密密麻麻的鱼群的时候,也被结实的吓了一跳。从监控屏幕看到的画面远不能和被鱼群包围的真实感受相比。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海洋馆开业半年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事件。令人困惑的是玻璃没有破裂,德拉尼手中也没有灯光,不存在引起鱼类聚集的因素。
海洋馆方面进行了郑重道歉并表示将提供免费的餐饮服务作为补偿。弗格莱桑一家心知肚明问题并非出在海洋馆,婉拒之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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