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骏德把镰刀往地下一扔,在土路上飞奔起来,卷起尘土飞扬,到得仁心医馆大堂,见黄子健早已到了,一副愁眉苦脸。
产房里传来黄家嫂子一声声呻吟,时而低沉如牛,时而高昂如鸡,尖利的、绵长的,发着颤,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病秀才的心脉也跟着发抖。
黄骏德“霍”的一声站起来,一把掀开门帘,往屋里才跨了一步,就被药阿姨劈头盖脸地打了出来:
“啊哟哟,子健是个青头小伙,他不知道也就罢了。黄骏德,你家生第二个了你还不知道吗?!产房里不能有男人!”
黄骏德转过脸来,面对儿子,黄子健也正望向父亲。尽管平时看两人容貌不大相似,在这状况下一瞧,还真是亲父子——愁容苦脸两相对映,简直照镜子一般。
两人只好在外边坐。
坐得离产房太近,听到产妇叫声,他们会忍不住想冲进去;坐得太远,听不到房里的声音,更担心!
两个男人向外走了几步,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干等,过了好久,里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儿啼!
父子俩“嗖”的一声冲进产房,这速度,绝对是连武技身法都用上了。
房间里弥漫着生羊奶似的腥气,闻了让人嗓子发甜,两人只看到黄家嫂子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周身尽湿,像在汗水里洗了个澡,几无血色的下嘴唇上留着一排牙印,见丈夫、大儿子进来,给了他们一个虚弱又温柔的笑。
药阿姨怀抱着一个小小婴儿摇着,哄着,只当刚进来的两个男人是空气。
黄子健看到孩子双腿间有个花生米一样的物事,笑着说:
“是个弟弟!妈,爸,是男孩!”
“阿狗!”病秀才几乎用抢的方式,从药阿姨怀里抱过孩子,开心地大嚷大叫,“阿狗,阿狗,我的儿子!”
“什么鬼名字?”药阿姨白了他一眼,“亏你还是个秀才,取个名字这么难听。”
“他叫黄子沐,”黄家嫂子苦笑着,“骏德半年前就给他起好名字了,阿狗作为小名挺好的,我们尧族传统,名贱人贵,小名儿越是低贱卑微,孩子以后越是长得好。”
“啊呀呀。”
“子沐,阿狗,子沐,阿狗!”黄子健笑嘻嘻,拿小手指挠弟弟的痒痒。
黄家嫂子说:“我现在有了奶水,可以匀些给文茵妹子,她的孩子也不用全吃牛奶了。”
——文茵重伤初愈,乳汁稀少,她背来岛上的男孩不够吃,平日里主要靠牛奶接济。
众人回头一看,文茵已经一瘸一拐地抱着男孩进到里屋,听到黄家嫂子的话,感激得连连欠身。
或许是由于心理上的坦然接受,她在短时间内就对假肢木腿驾轻就熟,并不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残疾,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条真腿一般。
只是看着她这样一个大美人却少了一条腿,就像鲜艳的木槿花残缺了花瓣一般,总教人暗暗叹息。
“妹子,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黄家嫂子问。
“他叫李材韩,是他爸爸取的名字。”
“小名呢?”
“还没有呢。”
“这孩子调皮得很,哭声像只小男猫,”药阿姨笑着说,“要不就叫他阿猫吧!”
大家笑了起来,连文茵脸上也难得地展露出笑容。
“孩子的爸爸是尧族人,按尧族传统取贱名也没错的,”文茵把笑脸转向男孩,“以后你就叫阿猫吧!”
男孩回应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流到上唇的鼻涕,一副猫样子。
“一个猫儿,一个狗子,”药阿姨拍掌大笑,“阿猫阿狗都齐啦!”
海洋上气候恶劣,环境严苛,庄稼地的收成是最没有保障的,丰年歉岁全凭老天爷心情,收成不好的年份,大人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何谈照顾到小朋友的营养!
即使在相对富庶的牧原岛上,孩童早夭也是见怪不怪。
个把孩子没养活,父母都不过分伤心,失落程度不会超过做爸爸的推牌九输了几百块,或者做妈妈的弄丢了一只最喜欢的耳环,仅此而已。
爸爸输了钱还可以再赚,妈妈好歹还剩了一只耳环没丢,家里也还有没出意外的孩子。
阿猫、阿狗都难得地都活了下来,两个孩子健康成长,文茵的身体也一天天康复。
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和药阿姨坐在仁心医馆外的藤椅上抽烟聊天。
“你是金野人吧?”药阿姨好奇地问,“但你有个尧族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丈夫给我取的。”
“文茵,文茵,好美的名字啊,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文茵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望向遥远的天边,学着孩子父亲的样子微微晃脑,悠悠念出: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这是什么意思啊?”药阿姨眨巴着大眼睛,一句也听不懂。
她从小被父亲药神仙逼着,把这个时代所有能找到的,有史以来的医家经典熟读成诵,可除了医术药典,她几乎算是没读过书。
文茵摇摇头,只知道这是尧族的古诗,具体释义孩子父亲也曾讲过,可她却忘了。
“文姐,我八卦一下你介不介意?”
文茵笑着摇摇头。
“你一直说的孩子父亲,是那个李不凡吗?”
文茵的脸突然板起来,涨红了,半晌不说话。
“算啦算啦,我不问了。”药阿姨吐吐舌头。
文茵忽又恢复正常,叹了口气:
“是啊。”
青灰色的香烟在阳光里缭绕,忽明忽暗,像时晴时雨的云,文茵恍惚的、发直的目光,在这片小小的云里找到了阿猫亲生父亲的脸,一转眼,那张脸便消失在茫茫的烟云之中,再也看不见。
“啊呀呀!真是一朵鲜花……”药阿姨口无遮拦,说到一半赶紧住嘴,打了个哈哈,不再继续说下去。
文茵还是望着天边,天紧贴着海,间不容发,海洋横无际涯,仿佛再没有陆地。
然而,那边当然有陆地!
文茵知道,她怎会忘了她开始逃亡的地方!
那是东方,伪帝长谷川若雀的都城——瀛洲岛所在的方向,也是阿猫父亲所在的方向,此去千里,她和他中间隔着好大一片海,好大一群仇敌。
文茵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再吐出来时,眼圈已有些微红。
药阿姨漫不经心地用水钻指甲弹着烟灰,“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想好……魏天师救了我们母子的性命,对我有大恩大德,我肯定不能一走了之。况且,在这茫茫大海上,我也不知道去向何处。”文茵苦笑,“如果魏天师能接受我,我愿意和他们一起当海盗。我好像除了做海盗,也没有其他的技能了。”
阿猫、阿狗慢慢地长大了,他们从小就是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阿猫很讲义气,九岁那年暑假,牧原岛大海啸,阿狗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整幢房子被卷入洪流,阿猫奋不顾身,划了一只小竹筏去救阿狗。
后来,阿狗救回来了,阿猫却喝饱了一肚子水,高烧39度不退。一边发烧,一边说胡话:
“海水太苦啦!不好喝!”
阿猫的妈妈很美,虽然有个尧族名字,却一看便知不是尧族人——她比一般尧族女人精致好看,白皙动人,可惜是个瘸子。
阿猫的爸爸很丑,又矮小,还是个哑巴。其他的小朋友经常拿他爸爸开玩笑,嘲笑阿猫,阿猫就和他们打架。
阿猫生了一对招风耳,老人说,长这样的耳朵,容易招惹是非。
准!
阿猫发现,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得不和人动手打架。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他喜欢打架,阿狗不喜欢。但阿猫打架时,阿狗总是和他在一起,和他一起打,不管对方是谁,对方有多少人。
阿猫想打的架平时都攒着,只有趁妈妈出海时才大打出手,不然对方家长会在他到家前出现在他家里,向他爸妈告状。
知道阿猫打架后,爸爸从来不打他,只是苦笑叹气,妈妈却有一百种方式收拾他。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阿猫和人打架,妈妈是默许甚至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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