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过去

封源的死对于千江市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在这里，每一天都有人死去，也有人降临。人们循规蹈矩，繁衍生息。花开花落年年岁岁，无数悲欢离合姹紫嫣红都被悄无声息地埋没在这一片钢铁丛林当中。

院子里，老人们又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或是打麻将，或是下围棋，也有的带着年幼的孙儿孙女摇摇学步，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仅仅晒晒太阳聊聊天。封源的去世已经不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老人们关注的事情又转移到了东家的张局长早上听说摔着了，西家的李主任在国外买了房子要接父母出国享清福了。

自从封源倒地，孙老头就再没出现在院子里。他并非真的自责，而是用上了余生所有精力在监视。

他在监视封月志，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监视他每一次看似寻常或许背地里正悄悄谋划的什么东西。

孙老头放下举了一上午的望远镜，拿起桌前一杯凉了一半的浓茶一饮而尽。这几天他并不比封月志轻松，封源头七到火化全程都在他望远镜的监视下进行，封月志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逃不过他浑浊而血丝满布的双眼。

他确信封源在死前一定告诉了封月志什么，或许还会更早。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不清楚封月志到底知道多少，是否也在觊觎着那件价值连城的不祥之物。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认，就是对方也在防备着自己。双方都在等，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正在这时，孙老头像是发现了什么迅速拿起望远镜。

几百米外，封月志叼着雪茄搂着一位妖娆的女郎从家里出来，然后发动了那辆价值不菲的酷炫跑车扬长而去。

孙老头赶紧拿上随身物品飞一般出门、下楼、打的、跟上前面那辆红色的跑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异常连贯。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封月志一出院子就遇上堵车，孙老头一出院子就刚好有一辆正在下客的出租车，一切都那么顺利。

然后，他尾随着二人进入了一家大型商场，看着他们卿卿我我、买票、买吃的，最后进入了电影院。

孙老头立马钻进了电影院不远处的肯德基，选择好一个既隐蔽、视野又开阔的位置坐下，最后拿出手机确认再三地给某人发了一条微信。

与此同时，距离这处商场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咖啡厅里，紧张的孙涵看着手机微信里的内容稍稍松了一口气。

内容只有四个字：计划不变。

而真正让她紧张地不是手机，是一个人，一个阔别多年的男人。她不知道对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胖了还是瘦了，是否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是否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另一半，是否成家，是否幸福。

是否，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温柔而细腻的少年。

“在想什么？”

突然间，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孙涵一惊之下差点打翻了桌上的咖啡。

邢沣微笑着将面前的坐椅拉开然后坐下。多年过去，他还保持着当年的习惯，一坐下就为自己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眼里是否有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稳重地坐在那里，为自己点了一杯白开水。

“阿沣”

孙涵愣愣地看了对方五秒钟这才反应过来，她强自镇定地暗暗出了口气。

“我正在想你还有多久到，你就出现了。”

“哦”

邢沣应了一声，然后翘起二郎腿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柔和的目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就是这样的目光，一如当年温和、平静，毫无冒犯。孙涵有些恍惚，她抿了抿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阿沣，这些年你和封月志有过联系么？”

邢沣闻言有些意外地扬扬眉

“为什么这么问？”

孙涵犹豫很久都没有说话，邢沣见状摇摇头。

“孙涵，我既然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与你见面，你就应该明白我和他早已断了联系，若不是寻友，我相信我们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不是麽”

邢沣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描述的是三个关系很一般的朋友，仅仅因为时间与空间而渐渐疏离的故事。

但，事实恰恰相反。

眼前的男人淡定而成熟，声音低沉而干练。除了容貌与目光，几乎没有了当年那个青涩害羞男孩的影子。当年那个写好情书却支支吾吾了半个月都不敢开口的少年，当年那个为自己被几个小混混打的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少年，当年那个不善言辞却拥有世界上最温柔双眸的少年，当年那个善良的，默默承受所有痛苦远走他乡的少年。所有回忆都汇聚成一张略显憨厚而温和的脸庞渐渐与眼前的男人重合，却对不上号。

他变了，变的不再害羞单纯，变得冷静沉稳，只是在他眼里依然可以看到久违的温暖，如大海一般深邃而包容。

“阿沣，谢谢你”

孙涵的这句话出自真心。

邢沣将手里的烟蒂熄灭，心里一痛，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你给我的留言让我有些奇怪，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应该这么不可理喻”

孙涵痛苦地摇摇头。

“阿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封月志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不，你一直就不认识他”

“什么意思？”

孙涵深吸一口气。

“阿沣，有很多事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当年我的爸爸因为好赌而欠下了许多高利贷，结果他成了精神病逃避了本该由他来承担的责任。妈妈又狠心地丢下了我们，阿沣，你知道我和爷爷这些年是怎么渡过的么”

邢沣看着眼前的女人清泪滚滚，多少年来梦中反复出现的脸庞悲伤而清丽，他曾愿意付出所有来守护的人如今就坐在对面，让他如何能平静？只是，他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所有的思恋与不舍，心痛与悲伤全部藏在了波澜不惊下暗流涌动的心里。

“这些你是知道的，但是，关于我和封月志，我的爷爷和他的爷爷，你并不知道”

“我俩的爷爷是故交。家里出了变故以后，封爷爷曾多次出钱援助我们。但是，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永远都只有居高临下的施舍。爷爷曾经去求他帮我们偿还债务，但是，封爷爷的条件是，我必须要嫁给封月志当童养媳。”

“阿沣，童养媳就意味着我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不会与他登记成婚，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婚礼，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我只是他的玩物与保姆”

“爷爷并没有答应，但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去求封爷爷资助，不得不去承受着一次一次的冷嘲热讽。”

“而封月志，他从小就经历那样的变故导致他整个人都是表里不一。他和你在一起时是一个样子，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又是另一个样子。当年我不敢对你说任何事情，一是害怕他和他的爷爷对我们有所报复，二是，我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我和他发生争执，我真的不愿意。”

孙涵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了。邢沣轻轻递过去一张餐巾纸，没人从他脸上看得出此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悲伤还是愤怒，痛苦还是疑惑，什么都没有。

在一瞬间，孙涵的泪眼快速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太快，快的几乎没有人察觉。

“每当你不在，封月志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他会对我动手动脚，会说出一些很难听话的。所以那个时候，我经常和你待到很晚才回家，我不愿意和他有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

“直到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糟，要债的人经常威胁我的爷爷，甚至有好几次都会被封月志撞见。但每次他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直到事态严重了他才会施舍性的给点钱帮我们暂时缓解状况。他就是在折磨我们，想要用这种方式逼我就犯。忍无可忍，再加上我长大了一些，就开始背着爷爷出去做临时工。我什么工作都做，端过盘子，洗过衣服，当过佣人，甚至......”

说到这里，孙涵突然停下来望着邢沣，脸上的悲伤晕开布满了整个世界。

“做过小姐”

这四个字如刀一般刺进了邢沣心里。

一瞬间邢沣有许多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再也无法假装镇定，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

孙涵见状悲惨一笑。

“是的，当时我欺骗了你。”

“那个时候，我瞒着爷爷每天打工，但得到却很少，很多时候很多老板都会想方设法地克扣我的工资。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一个女人，他告诉我可以介绍我到一个娱乐场所里当陪酒，每晚至少可以赚一万。你知道一万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么？于是我去了，就是这样。”

“当时我还天真的计算着，一天一万，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为家里偿还所有债务了。但是，被封月志发现了。那个混蛋原来一直都知道我在外面打工，他曾无数次尾随我，他看着我一点一点坠入深渊，然后，以一个白衣公子的身份坐在那个会所的包间里等着我像白痴一样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阿沣”

孙涵泪眼婆娑地看着邢沣。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么，它就像一个恶魔无处不在，我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魔掌，那种绝望，你知道吗”

邢沣一瞬间记忆出现了混乱，似乎有什么细节和他脑海里的故事不一样，他立马就想要去找封月志一问究竟。他知道，这是封月志最典型的行事风格，在人最充满希望的一刻，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给人最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封月志。

但下一瞬他忍住了。

“当时，他告诉我，只要我陪他一晚，他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一晚，我陪他喝了许多酒，然后我们去了酒店，开了房”

邢沣知道，接下来，就是第二天孙涵与封月志出酒店，然后被自己撞见。

完美。

“后来呢？我走了以后”

“你走后，封月志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不稳定。他有痛苦过，但最终他的痛苦转化为了对我、对你无尽的恨和猜疑”

“他觉得我是他的人了。他可以随意呼喝我，随意蹂躏我，甚至，他还怀疑我和你还在私底下联系。他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不可理喻。对我，他越来越肆无忌惮。但是，帮我们偿还债务的问题，他和他的爷爷却只字未提。爷爷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忍无可忍之下和封爷爷吵了很多次，直到前不久封爷爷心脏病发去世。封月志对我的怀疑和恨到达了顶点，他认为是我和我爷爷处心积虑害死了封爷爷，而且下一个要害死的就是他。所以他对我甚至对我爷爷开始了变本加厉的监视和辱没。直到封爷爷的遗体入棺准备火化，封月志不得不暂时将注意力放在守灵上，我才有机会第一时间想要联系你。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你所有的联系方式，最终，我想到了利用寻友这个软件才联系上了你”

“阿沣，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无论我们过去如何，我求你，帮帮我”

孙涵充满着不安的眼睛紧紧盯着邢沣，她的双手因为紧张死死握在一起握地骨节发白。这一刻，邢沣突然发现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么陌生，记忆中带着甜味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现在的她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时光么？改变了你我，改变了初衷，让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让美好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邢沣叹了一口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当年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自己一抬头就看到的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精灵一般跳跃的天使，美丽纯洁地令人眩目。

“你要我怎么帮”

孙涵闻言眼睛亮了，她就像在大海中溺水的落难者突然抓住了一块漂浮的木板那样劫后余生。

“封爷爷刚刚火化，他现在还忙着处理财产的问题暂时无暇理会我们。你只需在合适的时间联系上他，转移他的注意力，让我和爷爷有机会逃走就可以了，非常简单。”

“什么是合适的时机？你们准备逃去哪里？”

孙涵闻言眼中有一丝光芒一闪即逝，但还是被邢沣捕捉到了。

“我暂时还不能确定。阿沣，你先在酒店里等我的消息，一旦我们准备好了会挑时间过来与你汇合，到时候会将计划全部告诉你，千万不要和封月志提前联系，我担心会露出马脚，他的脑袋你是知道的，相信我。”

邢沣微微一笑。

“我不相信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听你讲这么多呢”

孙涵也笑了

“阿沣，我也只相信你。”

邢沣与孙涵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下午。封月志带着女郎在电影院看了电影后又去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买了好几袋价格不菲的衣服，选了好几盒亮晶晶的珠宝首饰。女郎一路高兴地又蹦又跳，封月志一路俨然一个潇洒不羁的有钱公子，可谓郎才女貌半点异常都没有。只是苦了孙老头，这一路饥困交加，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而言实在是太残忍了。

当天夜里，孙涵家。

孙老头放下望远镜疲惫地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恨恨道

“那个小子睡下了，待会儿换你来，我要休息一下了。”

“嗯”

孙涵坐在床边愣愣地应了一句。孙老头看了她一眼，眉头一皱。

“涵涵，我希望你保持清醒，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拜谁所赐，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要因小失大。”

孙涵疲惫地皱着眉头闭上了双眼，良久，她才幽幽地道

“爷爷，你真的确定封月志知道巫神血的事情么？”

孙老头眼睛一瞪

“我怎么不确定？你根本就不明白封月志这个小杂种有多厉害，他这段时间的表现简直让我心惊肉跳你知不知道！”

“他这段时间的表现就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公子哥儿，封月志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爷爷，我们真的有必要这样么？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事情，而且，现在还把邢沣牵扯进来了，我真的担心......”

“够了！”

孙老头越听越气忍不住低声吼起来。

“涵涵，你难道忘记了封月志是怎么算计邢沣的了？”

“那不是算计，那是我和他商量好了的”

“放屁！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看透！封月志的表现越是正常才越不正常，这种手段和封源那个家伙如出一辙，他把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封月志。你记住，那个小杂种是封源的孙子，你如果小看他你就会死得很惨，听到没有！”

孙涵闻言无力地点点头，她实在不善于这种所谓的手段和心计，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已经让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孙老头见状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

“涵涵，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把我和你爹所造的孽都解决掉，好给你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生，你明白吗”

“明白”

孙涵无力的点点头。

“明白就好，那个邢沣那边怎么样，他相信你的话吗？这个人真的靠得住？”

孙涵抬起头眺望着漆黑的夜空，她疲惫的眸子里渐渐充满了软软的温柔以及少女般的羞涩。

“爷爷，等事情结束了，我想，我想和他在一起，忘掉所有过去。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很孤单，在认识我们之前，他每天都是一个人，我好心疼他。我想给他一个家，每天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帮他戒烟，督促他健身。我想和他生一个孩子，和他一起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我想和他过简单的生活”

孙涵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思念那个温暖如春的少年，那个曾给了她无数感动的男孩。

孙老头叹息一声，转过身去落寞道。

“如果，你真能骗他一辈子，等事情结束了你就和他远走高飞吧。”

孙老头的身后响起了孙涵无助的啄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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