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即使你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最万全的打算,即使有一瞬间你仿佛看到了彼岸的阳光,到头来才发现最无情的是命运,是残酷的是因果。
千里云海,万里岐山。这是靠山吃山的老树村人对于这片世代生养他们的连绵山脉最根深蒂固的赞美。村子不大,羞涩地藏于岐山脚下一片难得的沃土上。人口不多,家家户户算起来不超过一百口。就连村中最年长的老人都算不清这一村人到底经历了多少代,祖上何时迁入此地,为何来,有没有曾几何时打算往何处去。他们只是安静地开垦出几亩田地,老人种田,壮年打猎,妇女持家,孩子,孩子就是玩。
此时正值盛夏,阳光炙烤地猛烈,但村里人早就习以为常,恬静的生活赋予了他们恬淡的性格,所谓心静自然凉,老树村人用实际行动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的真谛。
村口有一棵参天古树,树干之粗十人合抱,树枝蜿蜒交错,树叶茂密如伞,村子的名字正由此而来。孩子们十五六岁的都随父兄进山打猎去了,稍小一些的此时全部躲在树下乘凉。
“石头,石头,再讲一个吧。”
“石头,昨天的那个什么山上的伯爵最后怎么样了?你答应了今天要给我讲的”
“虎子你别打岔,谁叫你昨天回家了,我们都听完了的。”
虎子胖嘟嘟的小脸儿一红,赶紧辩解道。
“昨天,昨天我家里有事,我回家帮我娘干活去了。”
二丫皱着鼻子小手指不停地来回刮。
“少吹牛了,昨天我回家时听见你被你娘揍了,你又偷喝你爸的果子酒,别以为我不知道。”
孩子们闻言都开始高声起哄。
虎子小脸儿涨得通红,赶紧辩解起来。
“谁说我被揍了,我娘昨天根本就没抓住我。二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去偷李大婶儿家里的果子,回头我就去告诉她,看你回家不被你娘揍”
孩子们这下闹腾地更厉害了,无论在哪里,八卦这种东西都是被大伙儿喜闻乐见的。
虎子见状得意起来,又指着身边的一个瘦小猴儿道。
“狗子,我那天看见你悄悄从花姐姐家后院儿出来,说,你是不是又去偷看花姐姐洗澡了”
瘦小猴儿一口唾沫吐出老远跳着脚就开始互相伤害。
“虎子你不知羞,花姐姐家后院儿那个地方是谁告诉我的?你敢不敢说。”
“你们这些男的真不害臊,我要去告诉花姐姐。”
“欧,有人要被揍喽,有好戏看喽”
孩子们你来我往,互揭老底,闹得好不欢快。只有一个男孩儿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大树默默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眼前这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一幕。
他叫石头。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刚好赶上男人们打猎归来,家家户户都麻利地挂上了新制的腌肉,一张张兽皮被完整切割下来用作过冬保暖的衣料,村子里里外外都洋溢着欢愉满足的气氛。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里,石头出生了。
老树村人口本来就不多,家家户户世代生活在一起,虽然不是同宗,但早已如亲人。石头的出生虽说算不上村里的一件大事,但邻居们都为石头爹娘感到高兴,也欣喜村子里又添了一个未来的壮小伙儿。
但,也许是名字的缘故,石头打一生下来就真如一块石头,不哭不闹。按照大人们的想法,但凡孩子出生,哭声越大越嘹亮代表这个孩子身体越健康。可这石头一声不吭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哑巴?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全村,石头爹娘也以为孩子可能真的有缺陷,心急火燎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岐山连绵不知多少里,站在老树村口抬眼望去尽是起伏的山脉和葱郁的树林,别说医馆,就连一根人毛都看不见。村里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自行解决,所谓久病成医,祖祖辈辈积累下来也有了不少治疗疾病的偏方。
山里人天性淳朴,对于老人格外尊重。一般家里有谁生了病自己人又治不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求助村里年岁最长的老人,所谓人老成精,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年岁大的人经验事必丰富,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就事必有效。
于是在当时,村里年岁最长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摸了摸石头的脑门儿,又看了看石头圆滚滚的眼珠子,最后叹息一声道。
“这孩子是哑巴”
石头娘当场就晕过去了。
接着在两年后,老人被打脸了。
那天石头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实在找不到吃的了,眼看着是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迫于无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地说出了平生的第一句话。
“娘,我饿了。”
石头娘又晕过去了。
石头不是哑巴,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在后来的几年里,村里人经常能看到小小的石头坐在小小的石凳上沉默地目视远方,他稚嫩的脸庞时常带有一丝疑惑、带有一丝忧郁,以及,还有一丝淳朴的人们无法理解、无法看破、无法描述的神情。
直到有一天,石头突然微微一笑,看着不远处打闹成一团的孩子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走上前去对这些同龄人说。
“想听故事么”
于是,石头每日一讲就成了村里孩子们的娱乐日常。石头娘常常站在自家门口倚着门框,微笑地看着儿子口若悬河地给小伙伴们讲述着一段段她从来没有听过,仿佛来自天外的故事,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家石头不是哑巴,我家石头聪明着呢。
眼看着小伙伴们越吵越激烈,大有一言不合就告状的趋势,石头痛苦地摇摇脑袋,向大家道了个别,就独自往村后去了。这些年来石头经常这样独自外出,最开始孩子们大有不解地尾随过去,但发现他只是坐在一处小山坡上发愣,也不说话,关键是不讲故事,就这么坐,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小孩子哪里有那般性子,往往坐不到一刻就浑身不自在,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更没人和他一起去了。
村后的那处小山坡不高,没有树,有的是密密绵绵厚如席垫的野草,那些野草也不高,人一躺下去柔软又轻盈,如果伴着清风阵阵,便应了那句话:大地为席,以天为被。
此时阳光猛烈,石头干脆脱去上衣赤膊而坐。这里刚好可以看到村子的全貌,村里的男人们几周前进山打猎去了,话说今天太阳落山前就该回来。女人们为了迎接久未归家的丈夫儿子纷纷忙碌着准备各自的拿手菜肴,石头娘也是其中之一。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石头稚嫩的小脸上泛起温暖的微笑。这种感觉虽然有一些陌生,但是很温暖,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吸吮乳汁时的甘甜芬芳,还记得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时那种仿佛要腻在里面的温柔。还有那个老实强壮的男人看着自己时笑得像个孩子的样子,那个男人拍着胸口说。
“我明儿就进山去给我儿子打一头老虎,把那颗最长最尖的虎牙拔下来给他做项链”
“哭,就知道哭,哑巴也是我儿子,看谁以后敢欺负他”
“我儿子不是哑巴,哈哈哈”
石头突然就笑了,他轻轻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那颗尖利的虎牙,看着远处母亲温柔的背影,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记忆仿佛一张蜘蛛网,你拨动了网的一端,整张网就开始颤动起来。
石头的脑海中幻灯片一般无数画面飞速翻页。
在遥远到天涯海角的某处,在古老到开天辟地的某时。一群笑得叛逆张狂的少年将一个倔强的少年打倒在地,得意地笑道。
“你就是那个没爹没娘的小子?好好看清楚了,我韩斌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大。”
少年冷笑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扑向对方。他感觉不到痛,全身冰凉,心里也是冰凉。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哟西,小子很有种嘛,我喜欢”
然后,两个少年被追了五条街。
“你就是刚转来的那个没爹没娘的?”
“是又怎样?”
“我也是,不过我比你多个爷爷,以后跟着我混吧,我罩着你”
“哦”
“我叫封月志,爷爷说希望我以后有皓月一般远大志向和伟大成就,你呢?”
“我叫邢沣”
“没什么说法么?”
“能有什么说法,我又没爷爷”
“唉,看来你注定是我小弟啊”
封月志。
石头眉角一抽,心里一紧。
你还活着么?还是死了?
一想到封月志,石头的内心翻滚起伏,无数记忆如脱缰野马开始在脑海里恣意欢腾,这些年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了,甚至在他很幼小的时候,过度用脑差点让他变成白痴。
“阿沣,我爷爷已经开始怀疑你了,趁着考大学的机会,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叫你你永远别回来。”
“我走了,涵涵怎么办?”
“你特么傻逼啊,那个婊子在外面做鸡,什么是鸡你不明白么?还需要我带你去体验一次吗!”
“她有她的苦衷,不是麽?”
封月志愤怒地一拳挥了过去咆哮道。
“我就不应该将这个婊子介绍给你这个弱智认识!你给我记住,你若不走,你要死,你死了,我就让孙涵给你陪葬,我说到做到!”
于是,他俩演了一出戏中戏。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说出了那句让他痛彻心扉的话。
“祝你们幸福”
“阿志,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经看好了一个项目,是个APP,你报考的专业刚好又对口,你过去了以后好好学,钱我出。到时候我远程运营,你负责技术,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寻友。你别小看这玩意儿,做好了你这辈子衣食无忧,想干嘛干嘛。”
“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封月志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等我干掉老头子”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封月志的背影,孤独、痛苦、煎熬。
一瞬间,记忆开始串联,故事里的一些细节让石头整个人变得不安。
孙涵对他说。
“那个时候,我瞒着爷爷每天打工,但得到却很少,很多时候很多老板都会想方设法地克扣我的工资。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一个女人,他告诉我可以介绍我到一个娱乐场所里当陪酒,每晚至少可以赚一万。你知道一万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么?于是我去了,就是这样。”
“当时我还天真的计算着,一天一万,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为家里偿还所有债务了。但是,被封月志发现了。那个混蛋原来一直都知道我在外面打工,他曾无数次尾随我,他看着我一点一点坠入深渊,然后,以一个白衣公子的身份坐在那个会所的包间里等着我像白痴一样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同时,孙老头的话像一根钉子扎进了石头心里。
“温水煮青蛙”
石头又想起了某一天的某一刻,封月志面目阴沉地说。
“我感觉爷爷好像在观察你,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还有,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昨晚我在玩儿姑娘的地方看见了孙涵,我无意中点的公主就是她”
“呼”
石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稚嫩的双手抱住了小小的脑袋,他感觉自己这个脆弱而幼小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阿志,是你么?是你干的么?
良久,当石头恢复平静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钢铁丛林,不是飞驰的汽车,不是行色匆匆尔虞我诈的都市人。没有封月志,没有孙涵,没有孙老头,没有封爷爷,没有APP,没有资方,更没有巫神血。眼前是一片连绵无际的山脉,山上绿草如茵、大树如盖,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让人心醉的自然清香。在山的一角有一个小村落,村里人质朴善良,男人们进山打猎,女人们持家做饭,老人下地种田,孩子嬉戏打闹。在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女人为自己哭过、晕过、笑过、爱过,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有一个男人强壮而憨厚,为自己打了一头打老虎,做了一个虎牙吊坠,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
正在这时,石头看到村子里家的方向一个男人扶着一个女人的肩正一起向自己招手,他们嘴里说着什么由于太远了根本听不见,但石头知道那些话里的每一个字。
“宝贝,快回家吃饭,爸爸回来了”
回家。
石头此时的笑容才是一个六岁孩子应有的模样。
我叫石头,出生在岐山脚下一个叫老树村的村子里,我有温柔如水的母亲,强壮有力的父亲,天真烂漫的玩伴。过去的种种都是曾经,过往的悲伤与欢乐都是前生,现在我就是我,我愿在这里平静过完这一世。
我叫石头,不叫邢沣。
他不知是第几次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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