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天箭雨如一只催命的大手生生盖下,不论正邪一视同仁,原本混乱的战局在下一刻就安静下来。
战场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无头的尸体和持刀的残肢,多少具插满箭羽的身子下少许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影缓缓爬出,场面末世一般令人绝望。
邢沣轻轻推开被射成了刺猬的云万里,焦急地抬眼张望,等到发现同门时才长舒一口气。此时黄翔和林浪均身中数箭,但中箭部位都没有伤及要害,想来他俩凭借本门武学的高深轻功才勉强在密集的箭雨中求得一线生机。虽然这样,他二人也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半倒在地动弹不得。
另一边,东临剑郭晓生气喘吁吁地以剑为仗支撑起了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身躯,那炳长达七尺的玄铁重剑布满箭痕,李悦溪和虎子正毫发无损地站在郭晓生身后。想来是东临剑在危难之际奋起余力,舞重剑为盾才将三人堪堪保了下来。
但是此次同行的其余几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了。除了云万里,铁尧和张虎纷纷中箭殒命;张兰峰早在箭雨之前就被几名贼子围攻而死,身首异处,此时腰间挂着他头颅的贼子也已命丧当场,从动作来看,算在临死前,那贼子第一反应还是护住腰间头颅,就像中了邪。而肖万堂却如邢沣一般是从尸体下爬出来的,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柳姝。
至于其他地方聚义而来的武林正派也是伤亡惨烈,不一一论足。天雄帮经过此变故更是几乎消亡殆尽,所剩十几人也已全部失去战斗力。
邢沣呆呆地看着满地横尸,那些喷涌的鲜血凝固而半,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他的目光扫过铁尧张虎,扫过张兰峰肖万堂,扫过郭晓生,最后落在身边云万里的尸体上。脑海中浮现起不久之前各位掌门在万云门的意气风发,那些话里文章、头脑机变的场景恍如隔世,一切变得那么飘渺淡漠。
一瞬间,邢沣福至心灵,快得来不及抓住,只剩莫名的人生似幻,一切功名利禄皆浮云之感。
但是,他也来不及细细品味这种明悟了。
只见四面八方响起整齐划一的步伐,无数身着金甲,手持强弓的士兵快速围拢过来,生生将在场剩余不论正邪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一将手持长戟,身骑高头大马,全身包裹在细密的玄铁重甲之内,唯有那张冷酷无情的瘦脸上那双冷漠的凤眼看死人一般看着这些苟延残喘的武林中人。
邢沣突然明白过来,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却闻郭晓生狂笑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愤恨、不甘,甚至是自嘲。他颤抖着指向为首那名将领,咬牙道。
“高雄!你是禁军统帅高雄!哈哈哈哈哈哈!”
郭晓生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却见那名叫高雄的将领平淡无情地看他一眼,然后回忆片刻,才冷淡道。
“你是那个什么东临剑郭晓生?我听闻江湖中盛传你不论武功造诣还是才智机变堪称人中龙凤。哼,不过如此。”
郭晓生闻言停止狂笑,只是满眼阴沉,死死地盯着他道。
“我当然不过如此,我当然想不到官府居然要杀我们!”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还活着的不少武林正派纷纷惊怒不解,质问云云。剩余天雄帮众则面色阴晴不定,悄悄聚集起来。
青山剑一脉趁此机会赶紧聚集到无法行动的黄翔和林浪身边。
眼下局势不明,几个人正要商量是否趁机逃命,却见邢沣苦笑着摇摇头。
“不用想了,看四周的士兵,明显是要将所有人都杀光”
虎子急道。
“你怎的这么丧气,我们是来讨贼的,是武林正派,难道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吗?”
邢沣看他一眼叹息道。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军队早就埋伏在周围,就等着两方死伤过半然后以逸待劳。回想早就疏散的普通百姓,我们都以为官府会在某一时刻出手相助,却没想到,大网在我们到来之前就铺好了,就等着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几人闻言皆是一惊。
“为什么?!师尊说我们替天行道,难道这也有错?这么多武林正派,难道也要和那些贼子死在一起?”
邢沣叹息着突然笑起来,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封月志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利益,哪来那么多是非对错。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善的可以是恶的,坏的可以是好的,婊子可以是圣母,良人也可以是娼妓。”
“你们好好想想。其实,当年的极左武烈庄覆灭代表的不仅仅是江湖中一代神话的落幕,还代表着官府在武林中的代言人遭到屠杀。这不仅让官府失去了对武林的掌控和威慑,同时,也狠狠地打了官府的脸,打了皇帝的脸。”
“武林对于官府来讲不过是一个动物园,将那些不听话的猛兽圈养起来统一管理,只要有饲养员管着就不会兴起太大的风浪,甚至反过来伤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当官府发现猛兽不听话,而且还咬死了饲养员,你们说,猛兽的下场是什么?”
邢沣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几个师兄弟在震惊之下哑口失言。而邢沣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自顾自地接着道。
“虽然杀人的是天雄帮,但是,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灭了一个天雄帮还会有第二个天雄帮,而极左武烈的灭门,不管天雄帮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也阻止不了天下人对于皇权的信任缺失,这才是皇帝最不可接受的。”
讲到这里,几个师兄弟突然想起师尊下山前说的那番话。
“但是就这样一个巨人也惨遭毒手,并且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惊动了当朝皇帝。小皇帝那个气得来,据说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吐血三升暴跳如雷,下令大内高手彻查此事。”
原来真正令皇帝暴跳如雷吐血三升的并不是极左武烈庄的覆灭,而是皇权遭到漠视。
“所以,皇帝唯一的做法就是借助这次天雄帮的大动作,埋伏一只军队,等到武林两方伤亡过半再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而最大的利益,就是皇权天威,消灭了株洲的武林叛乱!”
武林叛乱!
这下,就连憨直如虎子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一来,既可以将极左武烈庄的覆灭归咎于叛乱,而非武林对于皇权的漠视。二来,也可以趁机消灭失去管束的武林门派,重建新的江湖秩序。可谓是一箭双雕。”
说完,邢沣自顾自地看着周围的金甲战士喃喃道。
“所以,来的才是禁卫军”
邢沣自说自话根本不把在场官兵当回事。之所以他能在一瞬间做出如此之多的判断,除了自身头脑机变,还因为在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过往的一些人和事,似乎有些东西是那么相似。
“阿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家的”
“阿沣,给你介绍一个美女,我发小”
“阿沣,我发现老家伙在暗中观察你,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阿沣······”
封月志,我就是那个饲养员,对吗?
几个师兄弟被邢沣面面俱到丝丝入扣的分析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既震惊于皇权官府的冷酷无情、机关算尽,又震惊于邢沣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一切串联,看透事情本质。一时间,大家很难将青山居那个沉静温和,练功时略显笨拙的小师弟和现在这个智慧百达的少年结合在一起。
他们又哪里明白,邢沣两世为人的所思所想。这也要感谢青山剑那夜在万云门的点拨,真正将邢沣孩童灵魂深处,那个前世的男子唤醒。
而这边,高雄根本懒得解释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将死之人或者愤怒,或者悲凉,各种情绪反复上演不一一而足。然后慢慢抬起了右手,四周金甲战士见状立即响应张弓搭箭对准了圈内众人,只待将领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捍卫皇家威严。
却在这时,天雄帮众有人绝望高呼起来。
“少主!老祖!弟子已完成使命,你们在哪儿!”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呐喊,下一刻,平地一声惊雷,天雄帮基地火光一闪,爆炸开来,整个建筑四分五裂,留下一个巨大的赤红深坑。
在那深坑中,数十道身影纠缠着飞出然后快速分开。
李悦溪眼尖,脱口而出,喊道。
“师尊!”
此时青山剑哪里还有平日的懒散飘逸。但见他须发炸立,横眉冷目,衣衫股荡,傲气凌云。全身被一阵阵似真似幻的青色流光包裹,一把古齿长剑凭空竖在身前。那把宝剑外秀内润,亦真亦假,似虚影幻动,如真金溢彩。
他就那么傲立半空,不动如山,是任何凡间武学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他对面,同样浮空数十人。这当中二十八男女呈二十八星宿排列,北方玄武七宿为首;东方苍龙七宿为右;西方白虎七宿为左;南方朱雀七宿为足。
北玄武,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四象二十八星仿若整体,气息相连,隐约间有深红血线蜿蜒反复,周而复始运转不停。
而在这四象中央,是一貌似平凡的男子,他粗布麻衣,披头散发,眉目里恬淡静谧,举手投足间也无高手风范。但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却位居中央,被四象二十八星拱卫,他不是炼血老祖又是谁。
所有人都傻了,这一幕太过震撼,头顶的这些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
却见青山剑瞟了一眼下方战场,眉头一皱,当即喝到。
“谁把我弟子伤成这样!”
这一喝如晴空霹雳,炸得众人耳膜生疼,头脑发昏。
还是护短啊······
天人异象凭空起,惊得高雄倒吸一口冷气,所率部下也两股战战军心不稳。不过,他身为朝廷命官,禁军统领,负责皇权安危,远非一般将领可比,强自镇定片刻,高声道。
“仙长息怒,下官大烨王朝禁军统帅高雄,奉吾皇圣旨,率军铲除叛乱。却不想误伤仙长高徒,还请仙长恕罪。”
这一番话说得聪明至极。位高权重的他当然知道各大道门的人间辛秘,也清楚道门中人逆天修行,远不是凡夫俗子盛传的那般随心所欲,反而禁忌颇多。而人间皇帝做作为人皇,在三教九流之上,呈天地气运,享万民朝拜,此番因果远不是一般修士可以沾染的。否则轻则百年修为化作泡影,重则招来雷霆天怒,魂飞魄散。
他这样说先道明自己奉皇命行事,气运加身,以皇威稳定军心。又给足了青山剑面子,道歉认错,想来对方是不会冒险和己方翻脸的。
然而,青山剑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接喝到。
“废话太多,带着你的人,马上滚!”
却不想这高雄脾气上来也是个二愣子,脸色一阵青白,咬牙道。
“下官奉皇命行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众将士当以血肉之躯捍卫大烨皇威!”
一时间军队士气暴涨,只要听到捍卫皇威几个字,士兵们个个打了鸡血一般,抬手就将强弓对准了青山剑,准备以命相博。
这便是大烨王朝的军人铁骨,不畏强权,誓死捍卫家国尊严。
青山剑见状暗自叹息一声。
这帮傻子,找死啊······
以他的心性头脑,一个照面便看清了场面局势。若在往日,他大可带着弟子离开,避免沾染上皇权因果,可当下不同啊,对面那家伙不好对付啊,再打起来,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能不能全身而退。
却在这时,一个少女泼辣的叫骂声响彻云霄。
“仙长个屁!青山剑你个老不死的,你藏得深啊,自己那么厉害都不知道保护保护徒弟们,你再晚出现一步我们都要被射成刺猬啦!”
看着跳着脚叫骂的李悦溪和几个弟子鄙夷的眼神,就连豆豆都拿屁股对着自己,青山剑心里那个苦啊。凭空一个趔趄,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当场被带走。
一时间,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无法用言语形容。
却在这时,炼血老祖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淡淡道。
“青玄真人,多年未见,你有教无类百无禁忌的作风依然无两啊”
他的声音浑厚而沉静,古井无波四面环响,是为大能之声。
下方邢沣一愣,青玄真人?师尊仙家的身份坐实了,看来,心剑仙诀果然出自师尊之手!并且,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师尊和那人还是老相识。
青山剑闻言翻了一个白眼。
“不敢,没你以人精血为食那么厉害”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江湖中的血雨腥风皆拜此人所赐。难怪查不到源头,果然是仙家手段。
炼血老祖也不恼他,只是微微一笑。
“道兄,手下见真章吧”
这一句语气平淡的话语在大家听来却如遭雷击,要动手了!
也不见炼血老祖什么动作,只是隐约间方唇微动,瞬间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下方天雄帮众人士气大振,呐喊叫好,也有人指着腰间的十颗头颅献宝一般喊道。
“老祖!老祖!弟子已达成目标,弟子已达成目标!”
却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当先爆体而亡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天雄帮众。他们来不及再说一个字便纷纷身体天女散花一般由内而外爆裂开来,奇怪的是并没有内脏横飞的惨烈场景,而是肉体分崩离析,鲜血凭空凝结成团。接着,那些已死的天雄帮众同样没有逃过五马分尸的下场,原本留在尸体内甚至沁进泥土的血液抽丝剥茧快速成团。所有血液各自凝结过后,迅速向中间聚拢。眼见血团越聚越大,青山剑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长川子,你真是千古奇才,居然真的做到仙魔同炼。你可知这有违天道,你无论如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又何苦造下这莫大杀业”
炼血老祖原本师承百炼天宗,是为魔道正宗。所谓“肉骨血髓通天炼”便是魔宗的修炼法门精要,而炼血老祖此时所为明显又是仙家“神魂同命炼金身”的神通手段。而神魂为性,肉身为命,受限于天道规则,很少出现过性命交修之人。即便有人能勉强做到,也逃不过煌煌天威,阳雷灭顶的结局。
炼血老祖嘿然冷笑。
“天道规则?青玄子,你在与我说笑吗?”
青山剑目光闪烁,仿佛欲言又止。炼血老祖摇摇头,居然眼含悲悯地看他一眼。
“青玄子,我不像你,我命由我不由天”
青山剑闭上眼睛点点头,脸上有痛苦之色一闪而逝,他缓缓道。
“我能理解,但我不允许”
说完,青山剑暴喝一声掐诀起势。瞬间周身青芒万丈,将这人间炼狱照亮如同白昼。原本竖在身前的宝剑倏忽间形态变幻万千,最后化作一道长虹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直朝炼血老祖而去。然而剑行一半,突然调转方向直奔弟子所在。千钧一发之际,长虹贯日斩妖邪!轰鸣声下,炼血堂内门弟子被堪堪赶到的宝剑一击而退,青山一脉伤的伤,倒的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凭空出现的敌人匪夷所思地快速接近,然后尖叫着被一把宝剑救下。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被击退的炼血堂弟子虽然个个带伤,但是全无知觉一般立即对青山一脉发起第二波绞杀。仔细看去,这些弟子个个神色木讷,眼神空洞,看来应该是彻底被炼血老祖当成了人肉傀儡,无知无感,再无自我。
青山剑本存一念之仁,见状深知这些帮手即便不杀也与死人没有区别了。便不再留力,眼里精芒一现,宝剑威能滔天,破空一闪,所有炼血堂内门弟子一瞬间全部殒命当场。
却闻炼血老祖嘿笑道。
“谢啦”
青山剑唯有苦笑。他又如何不知对方是在拿自己当刀子,奈何弟子们面对这种场面全无自保之力,自己只能往别人挖好的坑里跳。怪只怪自己托大,本以为是个小角色,根本没想到遭遇的居然是他。
这边,之前凝聚的血液已全部被炼血老祖吞下,而那些内门弟子的尸体在灰飞烟灭的同时,老祖面前也凭空出现二十八颗晶莹剔透的血色宝珠呈二十八星宿排列开来。他不紧不慢地一颗一颗摘下,每摘下一颗,血色宝珠便迅速融化进老祖体内。
青山剑看得心惊肉跳,暗道不好。但一想到下方的弟子们,又不敢离开太远,正当左右为难之际,远远地传来说话声。
“青玄真人,我们来晚啦”
青山剑闻言表面一滞,终于如释重负地喘口气。
“下山买菜啊,来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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