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八 选择与诀别

株洲泣血，大烨国难。多年以后，人们只能从历史的尘埃当中寻找到关于这次弥天血灾的描述，其中语焉不详之处甚多，并且无从考证。据当时史官记载，这是一次皇家御林军血战屠戮了株洲数万百姓的国贼，并且战至双方仅剩一兵一卒，最后同归于尽的血泪歌史。在人间，历史有时候不仅仅是胜利者的功勋薄，也有可能是活下来的人为了掩盖真相而草率杜撰的故事。而远在泰安的皇帝陛下得知真相却没有表现出太多波澜，无论怎样，他最初的目的是达到了的，至于付出的代价，其实远远没有想象当中来得大。弹丸之地株洲很快成为皇家演武场，彻底将百姓的好奇心挡在高墙之外。官府在皇帝的暗示下雷厉风行重塑武林，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极左武烈庄的教训彻底将这个动物园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从此，大烨再无武林，大烨只有江湖。

而彼时，不论人间风云变幻，江湖沧海桑田，这一切很快就要和青山居外的几个少年再无半点关系。

青山居外，写在门上的“内有恶犬”几个大字还鲜明可见，少年们看见却深有经年之感。这一次下山经历的故事太复杂，擦肩的生死太惨烈。当看见熟悉的家，直觉眼前晕开一片薄雾，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心中的压抑与震撼却像堵了一块铅，久久不能释怀。

那日，当青山剑找到邢沣与虎子时，两个少年均无大碍，所受诸多伤痛也并不致命。等回到上方，眼前血火焚天，尸横遍地的景象说成人间炼狱都不足以描述其万一。炼血老祖那擎天一指，邪道威能横扫株洲，瞬间血浪滔天，万人为祭的杀伐残酷等回过头来才发现，是何等惨绝，何等暴虐。株洲数万百姓瞬间无辜牺牲，黄雀在后的御林军支离破碎，满地金甲破败不堪，前一刻还意气风发铁骨铮铮的高雄也已经没有机会完成皇命。甚至之前那些人中龙凤之辈如郭晓生，就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化为血水坠入轮回，只有那把玄铁重剑不甘心地深深插进地里，悲哀叹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机关算计，纵横捭阖都显得苍白无力。

邢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两个身影跳入脑中，电光火石间，他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他二人才是真正的黄雀！

眼见弟子们都没有大碍，老怀安慰的青山剑不愿多做停留，当即带着他们就要离开。其他几宗道门寻炼血老祖无果，那把不知名的神兵也下落不明，百般手段用尽依然两手空空后，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各自返回宗门，临走前纷纷表示：百炼天宗欠我门一个人情。面带猪肝色的济一行者陪着笑送走各位道友，据说后来独自留在人间寻找了整整大半年才死心。

“所以说你们两个滚下去后就只是晕过去了？”

青山剑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地要死。

“嗯！”

邢沣和虎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啊！”

“嗯！”

“也没发现炼血老祖的踪迹？”

“嗯！”

“不对啊，那我们这些绝世高手对拼的余波你们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当时有仙家的师兄帮我们挡了下来”

“啊，不愧是道门弟子，心怀他人，不错不错，改天我带你们登门道谢去”

邢沣和虎子一脑门子汗可劲儿地往下淌。好在当时另外三人早已神智不清，并未发现邢沣手段，这才算是没有被揭穿。

那边，李悦溪已经嚷嚷着要洗澡正踹着黄翔去烧热水，林浪收拾起柴火还准备做顿饭吃，豆豆也已经不见踪影不知猫到哪个地方打盹儿去了，一切似乎又要回到无忧无虑的日子。却见青山剑面露犹豫之色，良久叹口气，不情不愿地说。

“看来是瞒不住啦，各位，快乐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为师带你们回宗门吧。”

此话一出，几个弟子飞快聚拢到师父身边，个个眼里放着精光，看来都等着这句话很久了。青山剑见状苦笑着摇摇头，无奈道。

“知道你们都等着我的解释，我就来解释解释吧。”

弟子们闻言纷纷端起小板凳，好整以暇并翘起二郎腿，那意思再有壶盖碗儿茶就齐活了。

“这一说啊，就要说到很久以前啦。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公子哥儿，家里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本来我爹已经给我备好了彩礼，准备说一户千金小姐结为连理，好延续香火，光大门楣。哪成想来了一个老道士，说我天生奇才，根骨颇佳，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上山修道。那时我年轻啊，当然憧憬修道者飞天遁地的本领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父亲拗不过我，加上本来我还有两个弟弟，也就同意了。那个老道士就是宗门外派执事，以后你们会知道的，不过也早已作古多年啦。可是我哪里知道那个大忽悠说话说一半，修道修道，哪里那么容易，山中无日月，洞里无乾坤，我这一去，就是两百年。”

众弟子大惊。

“两百年！”

“师尊，你是个妖怪吧！”

“师尊你高寿啊？”

青山剑的脸上渐渐生出一丝难过。

“世人都说神仙好，哪里知道修道者的艰难，稍有不慎就是神魂俱灭，动不动就是天道雷劫，虽然练就了一身本事，但是你们也看到了，人活得越长，就越怕死，像长川子那样为了活着干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弟子们闻言纷纷安静下来，若有所思。

说到此处，青山剑的眉眼有了一丝暗淡。

“如果可以，我希望当初没有答应那个家伙，就在家里娶个漂亮的妻子，生几个大胖小子，每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饭，晚上抱着老婆聊聊家常。人生几十年一过，平凡又安稳。”

这时李悦溪突然问道。

“师尊，你回家看过吗？”

青山剑苦笑起来。

“家？我哪里还有家。两百多年没有回去，谁还认识你？”

所有人都沉默了。同时，邢沣的心中也回忆起老树村的情景，满地的孩子们，家家户户的炊烟，还有温柔如水的母亲，憨厚强壮的父亲。

家，多么温暖的一个字。

青山剑叹口气接着道。

“再说说这个长川子吧。”

“人啊，有时候就是那么有意思，你们猜猜长川子入道门前是干嘛的？”

青山剑就那么笑了起来，眼里多了一些粼粼的波光。

“那个家伙是我家里一户佃农的儿子。”

“啊？！”

弟子们闻言惊叫出来。

“你俩这么早就认识啦！”

邢沣不禁想起前不久师尊与炼血老祖对峙时的场景，当时就觉得二人是老相识，没想到居然渊源这么深。

“想不到吧。小时候我还带着他和其他几十户佃农子女去田里逮青蛙，去树上掏鸟蛋，还去河里偷看过女人洗澡。没成想我走的那天刚好也是百炼天宗人间行走广微魔君来到的日子，他一眼就看中长川子说他体质颇佳，二话没说就带去魔门了。就这样，我和他同时加入了道门，直到后来每甲子一度的仙魔演武，也就是道门仙魔两派共聚一处，考校弟子实力的大会上，我俩才相遇，那一次大会我和他均夺得前二十名。”

说到此处，青山剑话锋一滞，还言犹未尽，但是很快就将话题转向别处。

“他啊，是个天才啊，后来修炼出了问题，再加上性子太直，得罪过很多人，就偷偷离开了宗们，再后来就入了邪道。”

“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一次人间历练居然会碰上他。原本以为是些小角色，如果早知道，我是说什么也会阻止你们和那些武林人士前去送死的。”

讲到这里，青山剑惋惜地叹口气，眸子深处一些思绪快速闪过，快得来不及被发现。

弟子们颇感唏嘘地摇摇头，虎子面色复杂地看一眼邢沣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而邢沣本人此刻却想到了封月志，想到了很久远的过去。本来是非常要好的兄弟俩，最后却越走越远。他最能明白师尊此刻的感受，和一个老朋友兵戎相见你死我活，那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本能的，两张脸同时出现在邢沣眼前，一个俊秀生香，一个诡谲深冷，一个老幺，一个罗浩炎炎。渐渐的，那两张脸汇聚到一起，显现出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他眉头一皱，无数疑问萦绕心间，无数困惑不得其解。

封月志，是你么？或者说，哪一个是你？

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邢沣的些微异常。青山剑感慨一二，继续道。

“六十多年前，我得证金身，成为第四代弟子，好不容易下山收徒，兜兜转转遇到了你们。”

说着，他看向李悦溪，林浪和黄翔三人。

“你们三个都是孤儿，从小被我抱来这里。其实我不指望你们有多大成就，只是觉得你们与我有这一场缘分，心里也明白，你们本身就无家可归，也就不用再像我这般体会年深家远的悲凉落寞。”

听到此处，邢沣才明白，原来他三人都是孤儿。

却闻青山剑转过头对他和虎子道。

“你二人不同。邢沣，其实当初在岐山相遇我本无意与你结缘，直到看见你手中的虎剑丸才觉得恐怕你的人生不会顺利，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还带来了虎子。”

说完，他看向大家。

“这些年来，我只字未提道门之事，除了觉得你们年纪还小，想让你们多些自由烂漫，教你们一些凡间武学混混日子。也有些私心，想在人间多停留停留，好好感受一下这令人心醉的烟火气。”

话至此处，邢沣心里咯噔一下。教些凡间武学混混日子？为何师尊还不讲明一气功与心剑仙诀的关系？难道真的只是静待有缘人那么简单？

“现在，到了我要回山门的时候了。带你们走这一次劫难，对你们讲了那么多，其实是想让你们体会，人间的江湖，修道的残酷。修道者是与天斗，也是与自己斗，终有一天，你们当中有人会陨落，有人会得证大道，甚至会有人走上长川子一样的道路。你们会感到恐惧，感到孤独，感到寂寞，甚至会后悔。而现在，为师将这个选择权交给你们自己，是去是留，记住，跟随本心。”

青山剑说完便不再言语。弟子们纷纷陷入沉默和思考当中，少时，黄翔当先一笑，爽朗地道。

“师尊，我本就没有家，青山居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家人，你去哪我就去哪。”

此话一出，林浪和李悦溪纷纷点头。

“黄翔总算说了一句人话，我同意，师尊去哪我去哪。”

“我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比起以后的种种，你们一走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当即就很孤独，要孤独还是留到以后吧。”

那边三人同心同德纷纷表示追随青山剑到天涯海角，至死不渝。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云云，师尊管饭啊云云。

这边邢沣与虎子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良久，虎子慢慢道。

“我······我要回去。”

说完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舍不得师尊，师尊带我就像兄长一般，令我如沐春风，教我武功，有问必答。各位师兄弟从不把我的意气用事放在心上，都待我以宽，和你们在一起是我最高兴最快乐的日子。可是······”

虎子抬起头来，眼里多了一丝温柔。

“可是，老树村才是我的家，我还有年迈的奶奶需要我去照顾，走之前，我也答应过花姐姐，要回去娶她。虽然我不能修道，可是师尊教了我一身武艺，我要回去保护他们。”

虎子的话让原本欢快火热的气氛冷却下来，黄翔等人想劝他，可话还未出口，便不知该怎么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此时任何挽留任何阻止都是不负责任而且自私的行为。

而邢沣此时面色挣扎。他当然想要遵从本心，与虎子一道回老树村，在那里有他真正的家，虽然父母不在了，可是还有那么多村里人，他也想要守护他们，在老树村与世无争地过完一生。可是，他身上有太多秘密，虎剑丸，心剑仙诀，最后那两个少年，他的心中有太多疑问太多恨。他也怕，怕自己的这些秘密会给老树村带去更多苦难，就像当年的虎剑丸那样。

却闻虎子对他道。

“邢沣，你得留下来。”

邢沣一愣，看向虎子。可当他与虎子四目相对时，才发现对方眼里的那抹担当与割舍。

“村子由我保护，你不一样，你得去追求更高的东西。”

虎子的话意味太深，含义太多，一时间，邢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青山剑见状叹口气，他摸摸虎子的脑袋，眼里多出的温柔就像父亲看待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

“决定了就无需犹豫。你我师徒缘分一场，为师送你一份礼物。”

说着，青山剑一招手，一气功功法心诀便出现在手里，他将心诀塞给虎子，笑道。

“好好练，打输了可别说是我青山剑的弟子，丢不起那人。”

虎子小手一抖，当即下跪叩了几个响头，师兄弟们被真情所感，均是不舍。

“你个憨子，往后可别那么执拗，你得懂得变通。”

“如果有机会，我定去看你，别死得太早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离愁别绪分外惹人。

青山剑看了一眼沉默挣扎的邢沣，心中暗叹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不用犹豫，跟随本心，我给你和虎子一点说话的时间，决定了就来找我。”

说完，就带着其他三人进了屋子，留下虎子与他四目相对。二人相视良久，虎子道。

“送送我吧。”

说完拉着邢沣便走出了青山居。此时山上树叶枯黄，满山的动物有条不紊该屯食的屯食，该打洞的打洞。一阵风吹来，满眼落叶打着旋儿飘然而下。秋风微凉，预示着冬天已经不远了。

两个少年并肩而行，走在一片昏黄当中，远远看去，略显一丝悲凉。

“邢沣，我必须走，你有太多秘密不能让人知道，你心里装着太多事情，你不应该呆在村子里，这样，你不会安心的，村子，也不会安全。”

虎子没来由的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邢沣愣在当场，怔怔地看着他。

“虎子，我······”

对方摇摇头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你不必解释”

虎子很认真地看着邢沣。

“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兄弟，我相信你，你不告诉我自有你的苦衷，我会带着你的秘密远远地离开，这样你才安全。”

这么多年以来，邢沣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在印象中憨直率真的伙伴。一路走来，虎子一直像一个耿直的监督员，每天督促自己练功，时刻提醒自己要报仇。当他发现自己身上藏着的秘密时，他没有质问，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嫉妒。他只是第一时间决定离开自己，带着自己的秘密远走高飞，他在保护自己。

一如当年自己离开封月志。

一时间，邢沣红了双眼。

这时，虎子却笑着打趣起来。

“我可得回去，要不花姐姐指定让瘦小猴儿抢了去，我可不许。”

说着虎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沉默一二，然后对邢沣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刚要走，虎子身形一顿，还是回头来看着邢沣，眼里满是说不尽的温暖。

“石头，替我好好活一次，看一看这世界的精彩。”

说完，他便步伐坚定地离开了。

直到此时，邢沣都没有说一句话。就像有一块铅堵在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虎子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当中。

替我好好活一次。

邢沣一直站到月亮当空，才慢慢转过身朝青山居走去。他的身子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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