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云门诡

半日后，梅里城，万云门外。

此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云飘飘站在门口神情自若，无比娴熟地指挥着帮工安放货物，招待来客。

“小六子，贾掌柜的货物放那里，对，先放着吧，入夜再慢慢清点。”

“哎哟，吴掌柜，可把您盼来了，今儿个又带来什么好东西？我一并全要了。”

“瞧您说的，我一个女人家，只不过勉力支撑，还期待着您多多帮衬才是。”

说话间谈笑嫣然，媚态生风。

直到她话语一滞，明眸一颤，人群中，一道熟悉身影飘然而至。她招呼手下带走贵客，这才巧步莲兮，走了过来。

“你果然来了。”

邢沣看着眼前女子一如当年那般倾倒众生，可是眉眼间，却藏不住深深倦怠。

“几年不见，可安好？”

云飘飘淡然一笑。

“谈不上什么安好，讨口饭吃而已。”

在民间，大烨王朝男尊女卑，一般大户人家，女子不会抛头露面主持事务，更谈不上商贾经营，人情往来。

可以想见，这些年，云飘飘究竟是怎样凭借一女儿身，勉力支撑，艰难度日。

一时间，邢沣脑海中又出现当年在株洲，云万里舍身挡箭的场景，以及，临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他，他的救命之恩，万里，还了。”

他目光一暗，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样表达。

反而云飘飘洒然一笑，道。

“怎么，青山剑前辈高徒，当着各大掌门面都能泰然自若，侃侃而谈，现在面对我一个弱女子，居然找不到话说？”

邢沣摇摇头，眼含歉意，诚挚道。

“云姑娘，当年之事，我们都不知道最终会演变成那样。”

话没讲完，却见云飘飘赶紧出言制止。

“不要讲，不要。”

一时间，她明眸噙泪，居然面带乞求之色，痛苦，悲伤，彷徨，还有逃避。这些情绪复杂清晰，混合着无奈与认命。

“不要对我讲，没有万云门了，也没有武林了，你明白吗。”

随后，她恢复正常嫣然一笑，还是有一滴眼泪来不及制止，仓皇落下。

“官府新风，我就做一个商人呢。”

说完，她窈窕转身，招呼邢沣跟上。

“跟我来吧，你终于来了。”

邢沣见状目光一闪，略一思索，还是移步跟上。

半日前，邢沣从虎子话语里抽丝剥茧，发现一处关隘，那就是他曾求救过的万云门，云飘飘。他所言其他地方并无旁人佐证，是真是假亦或幻觉尚未可知，只有这里，若真实发生过，那么一问便知。

所以，他留下龙玉儿照看昏睡的虎子，只身前来求证。

本想着当面问清就离开，可眼见云飘飘意有所指，似乎，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清晰。

不多时，二人进入大门，穿过大堂，来到后院，在一间客房外停下。

此时四下无人，但隐约间，能发现有高手气息藏匿四周，邢沣静静看着眼前女子，没有说话。

云飘飘淡淡道。

“数月前，他身受重伤前来求助，我便把他安置在这里。四周的高手是我暗中留下的，以便对应不测。我知道你们的人会来，只是没想到只有你一人。”

邢沣闻言眉头一皱。

“谁？”

云飘飘诧异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是谁？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寻你问一些关于虎子的事情。”

“虎子就在里面，你可以亲自问他啊。”

邢沣一愣。

“你说谁在里面？”

“虎子啊，你的师兄弟啊。”

场面立刻安静下来，邢沣眼神锋利地看着云飘飘，脑中心思电转。后者被他气势震住，往后退一步，瞬间就飞来五人将二人隔开，抽刀相向。

眼见如此，邢沣却没有发作，只是摇摇头。

“云姑娘，你误会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于你。只是，事情太过诡异，我无法不警觉。”

云飘飘见状强自镇定下来，遣退高手，不解道。

“邢沣，难道我收留虎子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是······”

“虎子在我那里。”

此话一出，云飘飘如惊弓之鸟两步离开客房屋门，她疑惑惊恐地看着邢沣，然后慢慢将目光移向屋内。

正在此时，屋门打开，一个高大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

是虎子。

但见他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最重要的是，他右边衣袖空空如也，竟是丢了手臂！

虎子一见邢沣，当场一愣，随即哭号起来，两步并作一步跨至跟前一把抱住他。

“石头！石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邢沣诧异震惊地看着眼前男子，那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一切都太熟悉，一切都太完美。可是，他是谁？

云飘飘观察邢沣表情，见状，赶紧退开，之前五道人影又至，将主人挡在身后。

痛哭的虎子发现有恙，不解地看看云飘飘，又看看邢沣，发现他们看自己时眼神是那么陌生，前所未见的隔离感，他惨然一笑，冲邢沣道。

“看来，你见过他了，对吗？”

邢沣目光如针，直勾勾盯着他，淡淡道。

“谁？”

“另一个我。”

邢沣闻言眉眼一颤，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入夜。

万云门一切井然有序，帮工们在掌柜的指挥下将一件件货物清点入库，而之前那间客房内，此时烛光摇曳，颇有一丝诡异之感。

“我杀光了他们！我杀光了他们。我实在承受不了了，我想着与他们同归于尽，我想着，来世给他们当牛做马。”

“可是天一亮，地上、床上、身上的血迹都没有了，大家身上的伤口都没有了！他们全都活了过来，并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杀了他们多少次吗？”

“一百次！整整一百次！次次杀死，次次活过来！”

虎子面带恐惧彷徨地述说着这些似曾相似的话，邢沣静静听着，目光深沉。旁边，云飘飘神色略显慌张惶恐，她不住看向邢沣，悄悄将椅子往他身旁挪了又挪，恨不得躲在他身后。

“后来，我想到了你，想到了师尊，想到了你们去修道了，你们是仙人了！我想联系你，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归一宗所在。”

“绝望之下，我想到了青山居，想到了院子里那口大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连夜奔袭而去，哪知······”

虎子指着自己缺失的右臂，惊恐道。

“哪知，我遇见了自己！”

云飘飘忍不住低声惊叫起来。

邢沣目光如刀，看着虎子空空如也的衣袖，没有言语。

虎子继续道。

“他和我一模一样，他看见我仿佛也慌了神，我们直接打了起来。”

“石头，你能想象自己和自己刀兵相向的样子么？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内力，甚至同样的想法，可是，我好几天没吃饭了，脚下发软，中了他一剑，我的右臂就这样没了！”

“我只能跑，我只能到这里求助云姑娘，我本以为一切都完了，但是，今天听到屋外你的声音，我以为是幻觉，直到打开门，原来你真的来了！”

虎子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般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死死抓住邢沣。

“石头，你真的来了！”

邢沣面沉如水，他看向云飘飘，见对方点点头，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了那封信展开，虎子一见惊叫一声，颤抖地也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展开来，内容也一模一样。

“我······我想着如果你们听到钟声前来，万一我不在，可以看到信，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放在那里啊······”

一时间，诡异，惊诧，不解，恐惧之情陡然而升，如一只厉鬼盘旋尖叫。

“妖邪·····是妖邪······”

云飘飘惊恐地喃喃念起来。

邢沣皱着眉头思索一二，但，完全没有方向。

按这个虎子的说法，之前的经历一模一样，也得到了云飘飘的证实，唯独青山居敲钟时两个虎子说法不一，到底谁才是真的？

还有，云飘飘之前见到前来求医的虎子到底是哪一个？或者说？第二个虎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最后，虽然村民夜晚有恙，可白天行为正常，他们并没有见过虎子回去，那虎子到底有没有回去过？

最终，邢沣看向云飘飘。

“云姑娘，我要带虎子去青山居求证，此事诡异玄奇，我恐你已经沾染此间因果，无法独善其身，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和我一起走吧，至少，我能保证你的安全。”

云飘飘闻言神色慌张。她一个普通女子，也无武艺傍身，此生所见最多江湖人情，哪里经历过如此诡谲之事，闻言赶紧点点头，随即又有些踟蹰。

“门内之事可以交给掌柜，可是······可是······”

看着她欲言又止，邢沣明白她心中担忧。旋即心剑仙诀启动，泰阿宝剑凭空出现显露锋芒。云飘飘眼睛一亮，惊呼出来。

“仙法！”

以她的聪慧之前听虎子所言就已明白，只是不知邢沣短短五年修为如何，现在一见，这才放下心来。

“就依你。”

邢沣点点头，复又看向虎子。

“你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跟着我。”

他心中却深深叹息一声，刚才显露泰阿一则证实实力好安云飘飘的心，二则，希望法宝峥嵘有没有可能看破眼前虎子真假。

可是不出所料，法宝全无反应，是看不破，还是他就是真的？

虎子闻言一愣，明白邢沣并不相信自己，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现在就连自己都对自己产生怀疑，何况他？

既然决定，三人不再犹豫，准备连夜动身。只是二人都没有发现，在邢沣沉稳冷静的表面下，那隐隐一丝无法言表的担忧躁动正被他强行压抑。

炼血堂内，那两张脸，那两个人，难道如出一辙？

邢沣渐渐发现，似乎有一张弥天大网已将自己，甚至封月志牢牢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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