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雾霭凝朝露,万里江山始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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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珠玑正拿着手巾准备敷在我头上,见我醒来,便说道:“先生,你醒了。”他微笑的眼角,美丽的像雨过天晴后的柳叶,清新怡人。他的眼睛像太阳,每每看向我,都让人觉得眩晕而又温暖,仿佛有一种说不出地灼热,就好像心在燃烧。
珠玑说完,就见外屋的萧秀走来床前,后面跟着一个眼神木讷、身材壮实的大汉。我扶着床沿,准备撑坐起,珠玑忙说:“先生不忙起,先躺着恢复些气力。奴家去准备点吃食,等奴家回来,先生再起不迟。”
这时,萧秀也在一旁附和着:“是啊,尚兄这次可吓坏我了。幸亏来的及时,否则后果难料,现在还是多休息为好。”珠玑见萧秀进来,莞尔一笑,而后拿着手巾,端着金铜鱼洗起身出去了。此刻我才从珠玑的身影中逃离出来,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望一楼”。应该是我晕倒以后发生的事,看着萧秀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也不禁为萧秀临事决断的谋虑所折服。这样一个人,能尽心辅助,我暗自庆幸,却又想到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不由得竟心生疑窦。我遂问萧秀道:“我是吃过解药了?”
“对,前日将尚兄送来,珠玑姑娘令医女将解药溶于西域葡萄酒中,喂你喝下。说是这样不会跟体内毒性相斥,从而慢慢消解毒性。当时我还有所担忧,见你一直不醒,还以为他诓骗我的。他说你未到日子就昏倒,会恢复的慢些,需要一两日。现在看来,确如其言。”萧秀对我说着。
“哦···”我长吁一口气,一边用意看着萧秀,一边感谢他道:“谢萧兄果决!”
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两个人便心知肚明,他也微微点头。随后我看着他身边的壮汉,问道:“这位是?”
“这是邓属,随我们一道去长安,算是护卫吧。他本是负责萧府在两都生意安全的领卫,这次去长安也是出了点急事需要去处理,所以才一道同行。”萧秀答道。
“见过邓领卫!”我听完,便勉强撑起,抬手行礼。
“见过主······”萧秀“咳咳”两声掩盖住邓属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他这才反应过来,遂作揖行礼道:“见过先生!先生大病未愈,赶紧躺下歇着。”
这时,珠玑端着红木浮雕托盘进来,托盘上盛着一碗红稠羹,羹里放着一把玉勺,碗旁边挨着一个玉碟,里面装着白色粉末。珠玑来到床前,对我说道:“这是散步羹,是由红枣、赤豆和葛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本叫三补羹,也不知是谁,叫着叫着就成散步了。旁边的是霜糖,不知先生口味,不敢擅加,先生可自取。”
我看着他出神,没来得及反应。珠玑依然微笑着,高额素净,妆补腮红,目含春水地问我:“先生是否依然身乏,要不我去将案几搬来,先生可不必起身了。”
“不用!额···姑娘思虑周全,尚某谢过。劳烦你将之放于案上,我这即下榻进食。”我在萧秀“咳咳”声中,醒过神来,回珠玑道。
“先生吃完,收拾好思绪,今晚便要上路了。”珠玑一边放下托盘,一边嘱咐道。
“今晚就上路?”萧秀惊愕地问,转而对珠玑作揖道:“尙兄体虚气若,恐不堪颠簸。还请姑娘宽限一日,待尙兄恢复些气力,再动身上路。”
我撑起身来到案前,瞥见珠玑面露难色,便接过话说:“没事,我也想早日去见见长安繁华。再说珠玑姑娘应是有些难言之隐,我们又何必为难人家?”
“谢先生体谅!奴家还有琐事要交代,且先退下了。”珠玑一边说着,一边行礼退去。
“可是你身体······”萧秀担心地欲言又止。
珠玑离开以后,我看着萧秀说:“萧兄放心,我身子还撑得住,吃些东西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珠玑姑娘应该也只是听从命令而已,若是让他为我擅自逗留一日,恐他主人必要责罚。如此,你叫我于心何忍,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不能走了。还有,你们下次能不能换个词,什么上路不上路的?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黑白无常讨价还价呢。”
我这样一说,他们都被我逗乐了,连萧秀也收起了素日里的严容,笑着说道:“就算珠玑姑娘不是黑白无常,但那上京里的阎王可不少,尙兄可得做好准备。”
“圭止确实不好对付,不过他未必在上京。就算在上京也没事,我还没将他放在眼里。请二公子放心!”站在一旁的邓属突然说道。
“什么?”萧秀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也顿挫了一下,一头雾水,萧秀转念一想便笑道:“呵呵···邓领卫想是会错意了,那圭止远在敦煌,怎么会去长安呢?我说的是那些将要谋害尚兄的人,你且用心护卫便是。”
“圭止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圭止乃江湖人士,人称铁面阎罗,练就一身邪功。听说常戴一副铁面具,凡见过其真实面目者,皆死。曾欲称霸中原武林,然被一群正义之士合力逐出中原。据说后来得高僧点化,在莫高窟潜心礼佛,痛改前非,用毕生功力在刻画佛像。”萧秀跟我解释着。
“哦···若是这样,那他也算幸运的,至少未死于执念。这世间最不可理喻的,便是执念了,若真能放得下也算是一种解脱。倒是真令人羡慕,这一点上,我不如他。”我喝完粥,放下碗感叹道。
“这世间还是要有些执念的。若真人人都参透放下了,个个礼佛,谁还管天下苍生?难道都等着佛祖显灵?”萧秀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哈哈···萧兄说的是啊!嗯···这粥倒是不错,暖胃补气,喝完顿觉舒爽。”我听萧秀说完,故意岔开话题,笑着说道。
“那我去给先生再整一碗。”邓属一边说着,一边来到我跟前,准备端起托盘。
“不麻烦邓领卫了,我已半饱。”我对邓属说道。
“半饱咋行,吃饱了才有力气,今夜还要赶路呢。”邓属似乎没懂我的意思,便实诚地说道。
“邓领卫你不懂,这叫‘花未全开月未圆’,意犹未尽。再说了,若是尚兄再吃你一碗,估计就不是舒爽了。”萧秀笑着阻止他道。
“为啥?”邓属不解地问。
“因为人不同啊!”萧秀对他使着眼色,说道。见他一脸迷茫,便接着说:“好了,我们出去收拾收拾东西,让尚兄再休息一会儿吧。”
萧秀说完便拉着他一起出去了,顺手关上门。我虽吃了碗粥,却依然力乏,来到榻上,倒下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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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待吃过晚饭,日暮时分我们便动身了。我与珠玑、萧秀同车,邓属一骑在后,另有青衣卫两骑开道。在月光下,一伙人踏雪前行。
“珠玑姑娘,不知在长安可安排好了住处?”萧秀问道。
“门主走的时候,只交代等先生到了便即刻带先生去长安,奴家并不清楚长安那边的安排,只得到了再看情况。”珠玑一脸愧欠地皱着眉头答道。
“我们萧府在长安倒是有几处宅子,到时不知可否让尚兄住到我家宅子去?”萧秀问着珠玑,把衣服裹地更紧了。
显然,珠玑并不能做主,他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复。我便接过话,说道:“萧兄,不用担心,我相信上官姑娘八面玲珑,该是会安排妥当的。即便真是要去你家宅子,也得去长安以后跟上官姑娘打声招呼,才合礼节不是?”
萧秀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长吸一口气,点着头道:“嗯!”
这时珠玑也说道:“到了长安,我们先去亲仁坊,问过执事具体安排。若是安排不周,或者先生不满意,奴家可说与门主,再定去处。不知如此妥否?”
“好!”萧秀答道,接着假意问道:“你们在长安竟住在亲仁坊?那个地方贵胄云集,不知你家主人跨的是哪家门槛?”
“门主的事,我等属下不便多问,还请见谅!只知那宅子原是明皇亲自下令为安禄山修建,供他入朝所居。至于其他的,奴家就不知晓了。”珠玑回道。
“珠玑姑娘刚刚说了几遍‘门主’,不知你们是哪个门派?”我好奇地问。
珠玑温声细语地回我说:“先生有所不知,奴家身处丽景门,和姐妹们从小就是孤儿。是门主收留了我们,教我们技艺,用以谋生。”
“丽景门?这是何门何派?竟没听过···”我问道。
“其实我们并不算是江湖门派,虽隐于市井,却也深入朝堂,所以先生大约并不会知晓。”珠玑非常平静地跟我解释说。
“丽景门?这个怎么听起来···像曾经武周皇帝时候的‘例竟门’呢?”萧秀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着。
珠玑听完以后,并没有即刻回他,稍作停顿,压低声音说:“请萧公子慎言,若有机会奴家再与先生和公子细说。”
珠玑说罢,我们便不再说话了。大概我们三人都清楚,外面的青衣卫就是耳目。若是乱传,难免不会造成没必要的麻烦。
马车向前徐徐行进,我虽刚醒没多久,却也被颠簸地乏了,便闭眼盹寐。再醒来时,天已微亮,萧秀握剑抱拳在胸前,闭着眼立坐着。只是他那精瘦的身子在剑的映衬下更瘦了,全然没有萧坤的那份英武。而珠玑不知何时竟靠着车身,头倒在我肩上,闭着眼睡着了。大概他辛苦了一日,太累了吧。看着他脸庞精致的轮廓,素雅的装束,不由自主地就偷偷心醉,而他憔悴的面容又让我心疼万分。此刻我只愿他好好歇息,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车外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有节奏地响着,很显然我们都已习惯了这些噪音。就像我们都习惯了压迫、奴役和苦难一样,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如当初那般反感和难受,甚至能安于现状,苟且偷睡。可噪音始终是噪音,长此以往,我们终将丧失人性,变得麻木。想想我毕生的志愿,不就是想让这天下的噪音更小一些,或者消失掉,让人们重新获得真正的安宁吗?以前我没机会去做,但现在,就此次去长安,我定要达成所愿,还我炎夏一个太平盛世······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打断了我的思绪。萧秀和珠玑同时醒来,萧秀看着珠玑和我的样子,时间仿佛静止,我们三人在那一刻都不知所措的一动不动,氛围顿时尴尬起来。珠玑见状,赶紧行礼道:“奴家无心失礼,请先生宽谅!”
本想让萧秀打个圆场,却不想他竟然又闭上眼装睡,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我只好笑了笑回道:“姑娘操劳一天,想是太辛苦了。若非你家门主催得紧,该找个客栈歇息半晌才好。如今委屈姑娘和萧兄在促狭地马车里困顿,实在是在下之过。”
珠玑听完,歉疚地说道:“先生这样说,真的让奴家羞愧无颜。”
“姑娘不必如此,奔波了一夜,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到长安?”我有意岔开话题道。
“先生莫急,待我问问。”珠玑说罢,挑起窗帷问青衣卫道:“副尉,我们行至何处了?”
只听扯缰的马鸣和一个声音回道:“回左信使,前边再行十里便到陕州。雪地路滑,未敢疾驰。”
“好,你等安常领路即可。到陕州我们在驿站歇息一下,进食换马。”珠玑对他说道。
“诺!”窗外回着,而后珠玑点点头,那人便驭马上前了。
珠玑放下窗帷对我说道:“等到了驿站,先生和萧公子可稍加进食。驿站简陋,大概只有馎饦,请二位见谅!”
“能填饱肚子,暖暖身子就很好。”我回道,接着想到驿站,便问他:“对了,你们如何能进出官府驿站?是有何门路吗?”
“门主辅佐的是饶阳公主,自然可以有些特权。比方说驿站,就是可以借用一下的。”珠玑轻声说道。
“哦···这么说来,此去长安,便是要我相助于饶阳公主吗?”我假意问道。
珠玑看了我一眼,眉头稍皱,回道:“是的!我们‘望一楼’的职责,便是为公主搜罗天下能人异士,以备来日驱使。请先生见谅,很多事珠玑身不由己。”
“说到底,姑娘也是无奈之人,我又怎么会忍心责备。反倒是我,应该谢谢姑娘的悉心照料才是!”我如此说着,珠玑眉宇间的歉意才渐退,抬眼看我,莞尔一笑,娴静而亲善。
到了驿站以后,我们各咽了一碗馎饦,只有邓属大吞三大碗。吃完之后,换好马出驿站不远,便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拦住了车马:“官人大富赏金钱,官人大贵赏酒肉,不富不贵赏个饱,买通升官发财路······”
“走开,走开!”青衣卫驱赶着。
“官人你别恼,官人你别急,老汉有言说于你。老汉生来三尺三,走八方吃百家饭,遇见贵人千千万,如今个个得平安······”那老头不依不饶地唱着溜口。
“还有完没完,再不走就别走了!”青衣卫有些被老头惹怒了。
“官人你气来把剑看,天犹哭,地犹叹,你怎忍心杀老汉?天做盖,地做棺,老汉死后有老天。恶报恶,善报善,无非到头都是惨······”那老汉见青衣卫拔剑,依然不依不饶,甚至诅咒起来。
看着珠玑低着头无奈的样子,我和萧秀相视会心。萧秀撩起车帘,对跟在后面的邓属说道:“邓领卫,把你带的胡饼取两张给老人家吧。”
那老头赶紧跑到邓属的马前,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穿地破衣烂衫,花白头发胡乱地扎着,分明一个老乞丐的样子。在他接过胡饼的那一瞬,我跟他四目相对。那眼神,不躲不闪,不卑不惧,绝非像一个乞丐的,而有点像是在故意找我。萧秀看到已经给完胡饼,便放下了车帘。马车也缓缓开始向前行驶,只是听到后面那老乞丐唱着的溜口越来越远:“今日贵人行大善,此后天天保平安。好人终究有好报,升官发财少不了······”
“方才那个老头···”萧秀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那个老头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萧秀,问道。
萧秀回过神来,看着我,又看了看珠玑,笑着说:“哦···呵···没事,只是觉得有趣。”
这时珠玑接过话说:“这般可怜,而我却无能为力。门主说天下乞丐太多,若一一解囊相救,岂不是人人都要做乞丐了?说到底还是他们咎由自取,凡门内之人皆不予施舍,此为门规。哎······”
看着珠玑无奈地叹着气,我宽慰道:“既是门规,姑娘遵从便是,也无需叹息什么。无论如何,刚刚那老汉至少今日是不会饿肚子了。”
“我只是有些无奈罢了。这世间谁能决定出生?谁又会料定遭遇呢?有多少乞丐真的是愿意做乞丐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无奈?我跟他们一样,都只是无法选择。”珠玑一边说着,一边眼含泪水。
我分明看到那泪水里的委屈。虽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我却在此刻能感受到这些话是他最真的心语,同时也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于是我收起了怜悯,说道:“既然无法选择,那就不去选择。只做此刻该做的事就好,无虑其它!”
萧秀看向我,珠玑也收起了叹息望着我,而我肯定地看着他们的眼睛,给他们一个坚定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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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们于日中和黄昏时分,在路上的驿站稍作休整,进食换马。第三日破晓之时便到达长安,望着长安城,我不禁喃喃自语:
男儿壮志平天下,不负河山不负家。
失意长安昨日事,正当年少报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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