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未升高不见暖,枝头皓月照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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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一处梅园,园内梅花凌寒开放,在这雪虐风饕、万物凋零之际,竟给萧条的世界带来一份生机,一股傲气。这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境,想我和萧家,何尝不是如梅花一样,要在这毒泷恶雾、风潇雨晦的上京拨云见日,给天下一丝光明,一点希望呢?
“这梅花开的真好!”萧秀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跟在我身后对我说:“这大概是三娘侍弄的吧。”
“是啊,梅和雪相衬的如此写意,种花之人大概也很有雅致吧。”我看着他,此刻全然忘了刚刚跟他争执称呼的不快,微笑着说:“对了,还未问你,这三娘是······”
见我如此说,萧秀赶忙解释:“三娘是我三叔父的遗孀。三叔父曾是长安分柜的掌柜,后来得了一场急病,当时孙叔云游在外,而普通的大夫都无计可施。他仙去以后,三娘为常见到儿子,便自请来打理这个院子。他儿子——萧赐,在京兆府里当了个参军,平时也是太忙,所以他们其实相聚的时间不多。想当年,三叔父和三娘十分恩爱,加上又是嫡亲,性情嘛···自然也就不像其他人那般拘束。听说当时,他们可是萧家上下,人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
“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是闻之让人惋惜。”我的好奇心顿时放下了,原以为他是萧墨的小妾呢。不过听到当官,我突然想起一个世家,便试探道:“说到京兆尹,其实有一个疑惑一直在我心里,想问你。”
“主上但问无妨!”萧秀回我道。
“我看萧府收集消息如此快捷,不知道与那个曾经出过五任宰辅的萧家可是有些关系?”我接着问道。
萧秀看着我,怔了一下,接着面向梅花,眯着眼,像是在看很远处的墙外枯枝。他长吁一口气,回我道:“关系已经很久远了,那一脉······”
听他欲言又止,好像思绪飞了很远,我便追问道:“什么?”
“哦···”萧秀回过神来,看看我,接着说:“没什么,他们那一脉与我们这一脉分开很久了,现在已经没什么直接关联。主上若是想从他们那边谋划什么,我们萧府确实能做的有限。但若是想动他们什么人,也无需顾虑太多。”
“嗯···”我若有所得的点点头,再看他,心里倒是踏实许多。可是对他的称呼实在是不喜,便故作生气状,皱着眉头说道:“又‘主上’、‘主上’的,真煞风景!本来转好的心情,被你一句话,全说毁了。诶···我说你能不能换个称呼啊?跟你提过好几次了,怎么就是不能改了呢?且不说我听到有多不自在,若是被珠玑、被青衣卫听到,该是免不了许多猜忌和麻烦。我们在别人面前只能是朋友关系,别无其他。还是请萧兄往后叫我名字,或者跟以前一样的称呼,可好?”
萧秀见状,又举手作揖道:“请放心,珠玑和青衣卫在这个院子里,只会听到他们该听的。主上不愿牵连萧府的心意我明白,也甚为感激。不过,既然主上听这称呼不自在,我自当改了。还请主上···不···尚兄见谅!”
“嗯,这就对了!”我笑逐颜开地对萧秀说:“你我本就不必如此,我看你这以后动不动就作揖行礼的毛病也需改改。”
萧秀听完欲争辩:“可是······”
“没有可是,”我急忙打断他道:“我很不自在!”
“既然说到这里,那请尚兄把下人的规矩也立一立吧。”萧秀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跟我说道。
“好哇!”我顺着他说道:“那以后下人也不许时时刻刻见到我就行礼,也不许称我主上。就跟坤儿和李椅一样,叫我先生就可以了。”
“不行,人后还是要称主上和行礼的,否则主不主、仆不仆,岂不要乱了套!”萧秀反驳道。
这次我可没打算妥协,便争道:“人后怎么了,人后就能保证不被人撞见?人后就能保证不会发生意外被人听到?你可别忘了,隔墙有耳!更何况,我还有很多事要出这个院子去办的。别的地方也都是安室利处吗?哪里有什么主不主、仆不仆了?若是我对他们不爱护和尊重,而只会颐指气使地随意驱使,就算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为主上,可心里也未必实意追随于我。我知道,对于他们,萧府都留有后手。纵使手段可以让人听命,但只有恩泽和德行才会让人卖命,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否则何来‘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一说呢?你可以留着你的手段,我只会选择我的兼爱。”
“只有兼爱就能取天下吗?那汉烈祖为何郁郁而终?大音希声,大爱亦悭情!若是时时感情用事,汉高祖如何一统江山,还天下百姓四百年太平?这两人究竟谁更值得尊重和效仿,不用多说,先生当自有识断。所以今后若是遇到抉择之时,请先生莫要因小失大。对于今天这件事也一样,就算人后也不称主上,但是行礼是必须的。哪怕是萧府的一个门客,他们也是要行礼的,没人会起疑。要是这个也不允,那今后该如何管束,还不得无法无天了?!再说,要真不行礼,那才让别人起疑呢。个个下人见到尚先生都不行礼,而尚先生如今已经是上官姑娘看重的人了,如此看来,尚先生一定跟萧府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么一来,怕是很难不让丽景门查个究竟了。这么简单的推测,就算那个录言女笨,察觉不到,那些青衣卫可就不好说了。再说还有上官柳儿,那是个什么角儿,先生应该领教过吧?”萧秀真是跟我杠上了,竟也不愿妥协。
我眼睁睁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虽不愿就这样被他气势压下去,但想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于是我一边转身踏雪向小亭而去,一边嘀咕道:“珠玑才不笨呢!”
见我离去,萧秀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亭,我们在石凳上坐下。偶然瞥见他正看着我偷笑,我便不屑一顾道:“得意什么?拏云握雾之徒!”
“我当然得意了!有人在我的拿握之间,已经开始变得有点主公的味道了,难道我不该得意吗?哎···有些人啊,这还没什么关系呢,就开始护着了。不过可惜呀,若是也会点拏云握雾的本领,说不定现在都能有点什么关系了。可惜呀······诶,尚先生,你说此刻珠玑姑娘在干嘛呢?”萧秀一面调侃我,一面假意地对我问道。
“我如何知道,他又不归我管!”见被如此调侃,我没好气地回着萧秀。
“那先生想不想管管珠玑姑娘呢?”萧秀继续调侃着。
看来他是有办法让我将珠玑收归麾下的,便应着他说:“看来你有办法呀?”
“是有点办法,先生想不想听听?”萧秀继续着调侃的语气答道。
“不想!”我断然拒绝道。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便来气。其实我本就不想在珠玑身上用任何手段,毕竟也是个可伶的人,于是立马斩钉截铁地回了萧秀。
萧秀疑惑地问道:“为何?难道尚兄不是对他······”
“好女人不用管,坏女人管不了!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变的,又何须要管?”我始终相信,这世间有些东西是靠手段得不来的,尤其是感情,便如是说道。但我终究还是牵挂,又问道:“不过···萧兄到底把他们放哪里去了?”
萧秀看着我,笑起来道:“呵呵···尚兄终究还是牵肠挂肚啊!”
“你别多想!”我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想问问,毕竟那青衣卫可不好对付!”
“哦···”萧秀一脸的恍然大悟一般,接着说:“好啦,告诉先生吧。他们在东院,而我们在西院,中间还是有些距离的。别看我这宅子位置偏,可是占地不小。有空的话,尚兄可四处逛逛,熟悉熟悉。”
“你就不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轮到我打趣他了。
“哈哈···”萧秀爽朗地笑起来,遂站起身说道:“只有尚兄藏着不想我知道的事情,萧府的任何事在尚兄面前都无需遮掩。至少在这院子里,都是你可以看的。”
“好哇,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也站起身道,又想那青衣卫真的会如此听话不随意走动吗?我接过话茬就问萧秀:“那青衣卫在此怎会如此安分?他们不是都喜欢上房梁的么?”
萧秀微笑着嘴角轻启,答道:“呵···他们当然不会如此听话,是我让人把他们灌醉了。他们也是人,虽说饶阳公主调教的很好,可终究是抵不住美酒佳人。更何况还有家仆盯着,就算他们乱跑,我也知道动向。所以尚兄大可放心,几个小小青衣卫,还是无大碍的,无需如此在意。”
说完,他又看看我,似乎想起什么,便补充道:“哦···至于珠玑姑娘,他还是很规矩的。行踪也磊落光明,要么去了丽景门总院,要么去‘玉薮泽’,要么就是在屋内发呆、睡觉。此刻,他该在丽景门总院吧。”
“那日看门的不是说,珠玑的地位低下,不许进总院吗?”我疑惑地问萧秀。
“本是不许进的,只是昨日那执事在‘玉薮泽’见了珠玑一面后,便许了。”萧秀答道。
“为何?”我不解地问。
“上官柳儿想让珠玑姑娘通报你的情况,而那执事和上官柳儿又常常在总院呆着,这便许了。”萧秀很清楚明确地跟我说,似乎对这消息了如指掌。
说了半晌,我突然觉得一股冷意从体内涌出,竟比这肌肤所受的寒冷更让我受不了,便紧了紧外衣。萧秀见状,赶紧关切地问:“尚兄约莫是感到冷了吧?这下过雪的天就是彻寒,斗篷又未披,我们不如先回屋去?”
“嗯!”我点点头,随后同他一起回到屋内。仆人将炭盆里的火挑暖,又将门窗虚掩。我和萧秀席地而坐,一边煮茶,一边对弈,一边闲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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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近午时,我和萧秀正下着棋,邓属进来作揖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刚从‘玉薮泽’回来,正在往这边走。”
“好,知道了,让他来吧。”萧秀回着邓属。
接着邓属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引着珠玑进来了。和上次一样,萧秀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还是客套地让邓属加一方垫,取了一碗姜茶给珠玑。
珠玑跪坐下便说:“果真如先生所料,陛下听后没有给公主什么好脸色瞧。而且今日早朝,几个御史参本,让卫国公也闭口不言了。”
“哦?御史参了什么?卫国公在朝堂上的势力不是很大吗?这御史为何要参他,还竟能让他闭口不言?”萧秀明知故问道。
珠玑看了看萧秀,解释道:“萧公子有所不知,这御史台不属于三省六部。虽然明面上也没有搅和进任何势力,可暗地里各方势力都有安排人在里面,依法参本纠错、弹劾皆是分内之事。故而各方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由他们代劳了。参卫国公的那几个御史,便是攀附阍寺已久,想必是那鱼弘志指使的。”
萧秀继续故意问道:“可卫国公在朝多年,我听说也是一位极强势之人,怎会因几个御史参本就缄口不言呢?那几个御史究竟参了他什么?”
“那几个御史也算是聪明人,并没有直接参卫国公,只是参了礼部,但事因却是卫国公所造成的。今年中秋前夜,陛下在麟德殿大宴群臣,一巡酒后卫国公和吏部尚书未请奏便擅自离去。礼部事后未曾将此事举发,负有失察之责。那些御史们参的,便是礼部。”珠玑答道。
“卫国公和吏部崔尚书也是老臣了,怎么会如此失礼?”萧秀对此似乎真的不知情,问地很平静,语气也舒缓,跟前两个问语明显不同。
珠玑继续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据崔珙辩解说,他们是回去商议当日早朝时陛下提出的裁汰州县冗官的事。中秋过后复朝时,也共同上表推荐当时的吏部郎中柳仲郢处理此事。可卫国公对此却未做任何辩解,让那鱼弘志更是嚣张跋扈。”
“你让他如何辩解,这件事虽事出有因,但终究不合礼法。而礼部又是归他管辖,礼部尚书郑肃对他从来都是马首是瞻,他有口难辩。更何况他的出身,十朝重臣、两代宰辅的世家,如何能在这种事上狡辩?就算他不顾及自己颜面,难道连祖辈们忠君爱国的名节也不要了吗?再说御史们还是给他面子的,只是参了礼部,这个情他不能不领。所以这件事,他只能闭口不言。”我跟他们解释说,捡起棋盘上的死子,扔进棋盒里。
萧秀接过话,又假意说道:“那这该如何是好?鱼弘志不会真的要去攻打河朔吧?你说这郑尚书也是糊涂,这种事怎么能让人抓住把柄呢?我听说陛下孟月享太庙之时,从未祭祀过敬宗、文宗、这事都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了,他竟然也装聋作哑。哎···一大把年纪了,真是糊里糊涂的。”
珠玑听完,看了看萧秀,放下手中的杯子,担忧地说:“现在卫国公和朝臣们都钳口结舌、括囊共默,而公主又不便出面,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说太皇太后是公主的祖母,又是郭驸马的姑母,不知公主能否说动太皇太后出面阻止?”我问珠玑道。
珠玑皱眉答道:“太皇太后虽权倾后宫、身份尊贵,但从不涉政。否则当年穆宗仙逝之时,我们丽景门便让他做了第二个武则天。”
“哦?还有这种事?”萧秀好奇地问。
“据丽景门内志记载,当年穆宗离世,上任门主联合朝臣和宦官,欲策划让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不料却被他严词斥责道:‘昔日武则天称制,几乎倾覆社稷,我郭家世代严守忠义,不是武氏之类!现在太子虽然幼弱,只要选任德才兼备的贤相辅佐,还怕国家会不安定吗?’敬宗为太子监国之时,很多政事都请教太皇太后。但那件事以后,凡是政事,太皇太后便不出一言。”珠玑不紧不慢地答道。
“然此事涉及家国安危,想必太皇太后不会置之不理吧?”我追问道。
“没用的···当年刘克明乱朝,谋害敬宗,矫制李悟监国。太皇太后对此只是安抚后宫,未敢有任何举措。当时家国不也危在旦夕吗?”珠玑依然慢条斯理地回答着,尽显无奈。
待他说完,萧秀接过话道:“如此说来,只能借助外力了。”
之后,我们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独自思考着。
“要是有一位皇子去劝说陛下,兴许能劝住。”萧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可陛下的皇子们都还年幼,又怎么知道如何去劝说?皇长子杞王稍长,也才十三岁而已。连卫国公那样的老臣都劝不住,这小小稚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珠玑感叹道。
我沉思半晌,接过珠玑的话说:“若是真要一位皇子去劝说,也不能是皇长子。”
“为何?”珠玑急忙问道。
“虽说现在未立太子,但遵循立嫡立长的古例,将来神策军和卫国公以及朝中大臣,想必都是要拥护皇长子的。若是此时将河朔三镇再推到他那一边,只怕这天下就此定了。”我道出心中所想。
珠玑惊诧地看着我,接着问:“那先生欲让哪位皇子去劝说呢?”
“二皇子益王性格怪诞,行事全凭好恶;四皇子德王体弱多病,恐未及成年而夭;五皇子昌王年幼,尚才四岁···这些皇子都不适合。而三皇子虽只有垂髫之年,却甚为乖巧,谦恭谨慎,较为合适。”我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上。
珠玑听完,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却盯着棋盘,眼眸里的不知所措随着眼珠的恍惚不定,显露无疑。此刻他鬓发如漆,面如芙蓉,鼻若琼瑶,齿咬朱唇,眉头紧锁,心里思忖着什么,一只手无意地搓着另一只手······
在我如痴如醉之际,被进来的邓属打断:“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午膳已备好。”
说罢,萧秀接道:“珠玑姑娘、尚兄,不如先行用食。至于劝阻之事,稍后再议也不迟。二位的意见呢?”
随后我们便起身,一起往门外走。我尾随珠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难以言表,唯有暗自叹道:
万里芳菲何处觅,香飘入案有寒梅。
千颦頞蹙无穷事,白雪不知梦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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