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碗热粥

程铭记起了那个小孩。

16年前，定州城破，太子和二哥身死，父亲奉旨带军驰援，8岁的他也定要跟去为二哥报仇，父亲便让他跟在后勤补给大军中。

行军途中大军与流民相遇，哀鸿遍野，不忍猝听。父亲传令后方放粮舍粥，赈济灾民。程铭混在兵士里帮忙，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衣不蔽体地在粥棚前排起长队，小小的眉头皱得死死的。

突然一旁侍卫道：“少爷小心！”程铭一转头，看到侍卫正把一个小孩拉起，那孩子看起来比他小一些，蓬头垢面，衣服灰扑扑的，双眼无神，十分虚弱的样子。

程铭不自觉问道：“怎么了？”

“这孩子大概是快饿晕了，刚才差点栽到少爷身上。”侍卫回道，“我这就带他去排队。”

见他这么小，程铭心生怜悯，俯下身问道：“小弟弟，就你自己？你的父母呢？”

那孩子与他对视，眼圈微微红了，也不说话，

程铭立刻明白了，心中又软了一分，牵了他的手道：“走吧，我陪你去打粥。”

有了程铭的陪同，粥很快打好，这孩子是真的饿狠了，小口小口吃得极快，但姿态还是优雅的，似是受过良好的家教。吃完把碗还给程铭，人精神了很多，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澄彻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吃饱了吗？”程铭问。

孩子点点头，冲他腼腆地笑了笑，小脸脏兮兮的，但那双大眼睛秀慧灵动，煞是令人难忘。

程铭又去帮忙施粥，忙了半晌，一回头，发现那个小孩还站在旁边盯着他瞧。程铭又走过来弯腰问他：“还想吃吗？”

小孩摇了摇头，却闷声不响的解开衣领，掏出一块藏在最里层的纯白羊脂玉佩，摘下来挂在了程铭的脖子上。

程铭摸着那块带着小孩体温的玉佩道：“这定是父母留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吧，我不要。”

伸手要摘，那个小孩却望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此刻，程铭攥着那块玉佩，手指发白，手心被硌得生疼，却不及他心里疼痛的万一。

相逢那么早，他却遗忘了这许多年。

经年后重逢，而今又离散了。

去蜀州路远且难行。田掌柜担心老堂主身体，除了大鹏，又派了个叫魏七的与沈燕之同行。三人昼夜赶路，却在中途被一场大雨困在客栈里。大鹏百无聊赖，只得睡觉打发时间。

魏七是同源客栈的伙计，同源客栈是雄英堂总堂所在地，除客栈的十余人外，专职负责情报收集分类管理发卖的尚有二十余人，两拨人各司其职。这魏七身手不错，所以田峰派他来给沈燕之当护卫。

魏七对未来的堂主沈燕之甚是恭敬，他发现沈公子虽然客客气气，但不太好接近，若有所思的眼神令人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比如此刻，他想给沈公子送杯热茶，可看了看他神情，又打消了念头。

沈燕之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这姿势许久未动。窗子半启，外面雨帘如织，像一怀扯不断的愁绪。与程铭的对话，让他又忆起了16年前的那场大逃亡。

他的人生，在那年急促转了个弯。

他那时太小了，有些记忆已不太清晰。只记得他在睡梦中突然被骚乱惊醒，宅里到处是不安的脚步声和惊呼声。母亲匆匆走进来，一把抱起他，抖着手几下帮他穿上衣服，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摘下来挂在他脖子上，旁边奶娘和丫鬟一边呜呜哭着一边忙乱的收拾东西。

“跟他们走，”母亲吻着他，眼泪沾了他一脸，“要活下去！”

母亲的眼泪吓着了他，他也哭起来。这时父亲匆匆进来了，揩了一把他的眼泪，沉声道：“你是男子汉，不要哭。若能长大成人，要作个于国于民有用的人。走吧！”

他被塞到奶娘怀里，府里一片哭声，他挣扎着喊着娘，很快被抱到外面，黑暗中到处是哭声、慌乱的脚步声，后来又增加了马蹄声、厮杀声、惨叫声……地狱也不过如此了罢。慌乱中奶娘摔倒了，他被摔滚出去，只听到一片杂踏的马蹄声，大地都在颤抖，他抬起头，就见无数马蹄的影子张牙舞爪向他头部踏来，他惊恐地禀住呼吸，忘了闭眼。这时为首的一人在马侧一探身，伸手捞起了他，被他抱在怀里的瞬间，沈燕之闻到了那人铠甲上的血腥味，和他披风的柔和触感。他尚未来得及看那人一眼，就听他高声道：“你，带十人护送难民，其他人跟我封堵城门。接着！”声音年轻而沉稳。

沈燕之被抛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到另一个人手里，他被接连抛了几次，最后回到了流民中间，奶娘大哭着扑过来，抱住了他。

流民呜咽着行进，他嘴里念着娘睡着了，梦里依然是噩梦。一觉醒来，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伏在奶娘的背上，奶娘拖着脚，已经走不动了。他伏在奶娘耳边说：“我自己走。”

奶娘放他下来，牵着他的手。不知走了多久，他的小脚很疼，但挺着不说。第二天天亮，他才看清，逃难的人群前后看不到头。几个丫鬟已经找不到了，奶娘扭了脚，走路一瘸一拐，他想搀着奶娘，可是他太小了，都够不到她胳膊肘。

几天之后，奶娘腰间小包袱里的吃食已经没了，脚也红肿得厉害，再也走不了了。奶娘抱着他大哭：“我的小少爷，我们怎么办啊，我怎么跟夫人交待啊！”

他擦着她的眼泪，安慰说等你脚好了，我们再走。他不知道在这流民大军里落了伍，流落荒郊野岭意味着什么。旁边一个大叔推着个架子车，车上坐着一个白头发婆婆。婆婆叹息一声道：“若信得过，这孩子交给我吧，能不能活，看命吧。”

他被抱到婆婆怀里。他大哭着，泪眼模糊里，奶娘那张绝望的哭脸渐渐不见了。短短几天，熟悉的亲人一个个消失，离别的惨痛与无助吞噬了他，占据了他的梦境，再没离开。

后来，白发婆婆也死了，再没有人照顾他，他就自己跟着别人走，有时有人给点吃的喝的，很多时候饿得胃猫挠一般的痛。晚上睡觉的时候，蜷着小小的身子，凑在别人旁边。

有一次他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幼小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死了就能见到爹娘了吧？可是想起娘的那句话：“要活着！”他就又努力睁开了眼睛。

一个姐姐看他可怜，把罐里最后几滴水倒进了他嘴里，还给了他一小块馍，可他刚咬一口，就被旁边一个大汉劈手夺过去，一把塞进嘴里跑了。后来他又起来跟着人们走，麻木得像没有脚一样。

不久，流民队伍骚动起来，人群嗡嗡着呜咽着，幼小的他第一次见到了军队，铠甲遍地，矛戈如林，无边无际的大军向他们故乡的方向开拔。他被震撼得呆立在那里，肃然而生崇敬与依赖，第一次感受到被保护被庇佑。这时人群又开始向前奔跑，嚷着前面有粥喝。他已经头晕眼花了，并不知道怎么到的那个少年跟前，只知道捧起他给的那碗热粥时，他的小身体轻轻抖了一下——这是他逃难以来，吃的第一口热食！

一碗热粥，让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有了生机。

吃饱了，他才注意看那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却浑身散发着英武之气，小大人似的，忙得好看的鼻子尖挂着汗珠，他问他父母时，那双好看的眼睛那么暖，差点又让他落下泪来。

他思索着，父亲说让他作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是不是就像这个小哥哥这样能帮好多人呢？嗯，应该便是这样子。他很开心，他终于清楚自己要长成什么样子了。当小哥哥又来跟他说话时，他把母亲给的玉佩给了他，他想告诉父母，这就是他未来的样子。

后来他跟着一些流民进了一个州郡，日子好过些了，偶尔能讨到饭，还能意外捡到些吃食。他想做个有用之人，替别人做事换口饭吃，可他太小了，谁看都摇头。有一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小孩，你替我做事吧，我给你饭吃。”他高兴地应承了，大胡子把他带到一座破庙里，给他吃了顿饱饭。还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大人，小孩一个瞎了一只眼睛，一个少了半截胳膊，两个小孩兴致勃勃给他讲怎么博得别人同情，讨到好东西。

夜晚，他半梦半醒中听到两个大人在轻声商量，一个说，这小子脸蛋挺好看，太太小姐估计能多赏两个。另一个说，那就腿弄瘸了吧，别弄上边，难看了便没用了。他突然明白了这两人在打什么主意，抱着自己的腿，一宿没敢睡，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捂着肚子说要出恭，出了庙门，撒腿便跑。

他还记得那个凌晨，他在黑暗里没命奔跑，风在耳边呼呼响着，恐惧包围着他，后面是两个恶魔带来的恐惧，前面，是未知的恐惧。

他又在这个城里流浪了许久，直到遇到师父。

那天也是个雨天，好几个流浪小孩聚在一个破庙里，有一个小孩躺在乱草上哼哼，他过去摸了一把额头，烫得厉害。他拿破㿻接了点雨水给小孩喝了，想了想，又对其他几个小孩说：“我还有点吃的，你们别抢行吗？他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了。”

几个小孩都盯着他，没吭声。

他又说：“咱们都是没有家的人，若不互相帮助，谁都难以活下去的。”

几个小孩终于都点了头，他翻出东西给小孩吃时，其他小孩默默瞧着，谁都没动。

他没留意什么时候破庙里进来个大叔，头上戴着大斗笠，浑身滴着水。他看完这一幕，走到病倒的小孩身边，从自己身上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然后他对沈燕之一招手，道：“过来。”

他们俩盘着腿面对面坐在落满灰尘的佛像下，大叔虽然也长着胡子，可是看起来不凶。沉默了半天，大叔才开口，“小孩，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做点什么？”

他眼中浮现出那个英气勃勃的小哥哥的身影，想起父亲的话，这个问题难不倒他，他想过很多次了，便毫不犹豫地说：“帮助别人，大家一起活下去。”

大叔连连点头，道：“你在这佛像前给我磕个头，我收你作徒弟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大叔一番，认真地问：“您是做什么的？”

大叔认真地回道：“我也在尽量帮助别人，大伙一起活下去。你看，我可做得你师父？”

“嗯，做得。”

小沈燕之翻身跪倒，恭恭敬敬给大叔磕了个头，叫了师父。师父伸出大手扶起了他。

从天子骄子跌落泥淖的小小少年，终于又有了一双大手的庇佑。

后来从师父那知道，定州城破，已是近两年前的事情。

知州夫妇，以身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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