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中居里厅。
大奶奶随竹儿走进来时,见老太太正躺在炕上,手里拿一柄西洋玻璃镜对着一把团扇照看,聚精会神的样子,端详团扇上的刺绣。
竹儿一面进来一面笑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大奶奶来了。”
老太太抬起头稍稍看了一眼,又勾头盯住那柄镜子。
大奶奶远远的在炕外站住,自主端礼,谦卑倍至。
老太太淡淡地道:“坐吧!”是招呼大奶奶坐下。
大奶奶不敢擅自前去坐下,仍站着。竹儿笑着走过来,伸手扶住她,让她坐在老太太对面炕边。
才坐好,见老太太把玻璃镜子放在桌子上,又把团扇递来。
大奶奶犹豫了半会子,微心颤抖地接过团扇,不安地瞧上头的花绣。
老太太道:“这扇子可好?”
大奶奶还未曾细看,只点头道:“老太太处的东西,皆是臻品。”
老太太曲起腿脚,揉了下,竹儿见状,赶紧蹲在炕边,伸手给她捏。略是舒服些,老太太才舒缓出一口重气,道:“还没入夏,我拿出来早了些。说来也怪,今日我反而觉着有夏日的味儿了。想起往年有一把好扇子,总想不起来放在何处,找半日没找着,不想去找吧它又出来了。我想,等入夏了,送给琂丫头用。你看这扇面,跟琂丫头可配得?”
大奶奶这才用心细瞧,并用玉手触摸它,那针织刺绣细腻柔和,是绝佳的上品,便赞叹道:“画面秀丽,针线工整细致,颜色富而不宣丽,配姑娘正当。”
老太太笑道:“只看得这些?”
大奶奶不敢多言,笑着点头。
老太太伸手,拿回扇子,道:“我看你为人沉着,心思仔细,也不过如此。这扇子若按你这般说,与常扇无任何区别,当不得臻品了。我告诉你吧,这面扇子,是臻品无疑。”
说着,老太太反复转过扇面,想让大奶奶看清楚。
可大奶奶不敢越礼直望。
老太太又道:“瞧得清楚?”
大奶奶战战兢兢地点头,又摇头。
老太太无奈地放下扇子,道:“常人执扇,无非是扇子而已。此扇与常扇,或有异同,若没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一把双面绣团扇。若不曾两面看,怎知晓,正面是花,背面是蝶。”
果然,再翻看扇子,两面的刺绣不一样呢!这是如何绣出来的呢?
老太太也不解释,道:“人、事、话,如扇面,做得好,用得好,说得好,那边是好,做得不好,用得不好,说得不好,如这扇子这般,多出来的便是多余的了。有话说,话如扇面,用得妥当能凉风遮日,能驱蚊遮羞,若不好,拿着累赘遭人厌烦。”
大奶奶颔首躬背,稍应礼仪,却不敢言语,心里来回琢磨老太太话里的意思,莫非老太太想说自己是两面之人?
老太太见她如此,想必是她惧怕自己不敢越礼说话,便道:“那日我本要问你,在篱竹园落水,咳嗽可是加重?如今见好些没有?”
大奶奶赶紧起身,深端大礼,回道:“多些老太太关心,请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摆手笑道:“关心是有,罪从何来?换做谁也不愿自己掉进水里,活折腾自己。”
大奶奶寻思着,老太太既然提及篱竹园,或许想知道那日自己为何出现在那里。凝思半会子。老太太又让她回坐。
大奶奶这才说:“原是我不够小心,乱走了寸步。”
老太太道:“东府跟北府,大姑娘倒常去,你太太极少过去走的。你能去各府走走,可见你是有家室心的人,懂得周旋。也该是如此,人情世故,不就是走出来的。”
大奶奶显得极其不安,这话不知是褒奖还是斥责,赶紧道:“那日是姑娘生日,我也不该走的。篱竹园的姨娘身子忽然不舒服,她们说在寿中居这边儿怕冲撞了老太太,所以才要回去。我怕她们扶着不够仔细,就搭把手送去了。”
老太太赞道:“这就是你会为人处事了。她们心眼小,这怕那怕的,到底连累了你,害你落水。”
大奶奶道:“是一家人,理应如此。”
老太太笑道:“常日里,你府上的太太跟西府的太太往来密切,都因你大爷的病。西府太太常说,都是一家子骨头。我听后欣慰,没想到你也如此说。很好。”一面命竹儿道:“竹儿,去把从白家带回来人参花茶拿一包来。”
竹儿去了。
老太太又对大奶奶道:“你两次入水,太不小心了。我这儿有新药儿,与你一袋子。你回去泡一泡水吃了,若还不见净好,再来拿。”
大奶奶迅速起身,跪下致谢。
老太太扬手让她起身。
才起身,见竹儿托着一包药出来,先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扬手示意,送给大奶奶,蜜蜡识意,过来接了。
尔后,大奶奶道:“我们府上也配有药儿,如今拿了老太太这么好的,怕糟蹋了它。”
老太太道:“何为好药?治得了病,皆是好药,若这药儿治不得,便如糟糠,实看无用。你不必推辞,拿了吧。”顿了少顷,又道:“才刚你说篱竹园的人身子不舒服,是怎么回事儿?”
到底,老太太循循善诱,步步逼问当日的事儿了。
大奶奶心里惊叹,姜还是老的辣呀!
于是,大奶奶回道:“我也不知,我见说肚子疼,以为是要生了。后来,又不疼了,问姨娘,姨娘说不是要生。”
老太太急了,道:“为何不来知会我们一声?也没见你们找大夫来呀。一个个的心竟如此大。”
大奶奶道:“都是我们一时惊吓糊涂了。”并没把当日的真实情景告知。
老太太也见没发生大事,便道:“幸好没酿造大祸。如日后再有如此,你得知会给我们知道,若是情急,先请大夫来细瞧。”
大奶奶点头。
老太太道:“琂丫头自生日那天起,每日都在我这儿,我知道她有孝心,陪着我呢。你今日来,那你也多陪我一会子,让琂丫头去歇一会子吧!”
大奶奶含笑答应。
这时,管理中府厨房的大丫头菊儿在外头向竹儿招手,被老太太见到了。老太太很不满地叫她进来。
菊儿进来,端礼。
老太太道:“又不曾偷懒耍滑,弄这些张致来做什么?”
菊儿微微看大奶奶一眼,道:“老太太,我这不是看你跟奶奶说话么?诚心不愿进来打扰。谁知竹儿姐姐看到了当没见。”
老太太啐道:“那是别人知礼儿。”
菊儿不好意思矮下半身,听训。
竹儿才笑对菊儿到:“有事儿?”
菊儿再三看大奶奶,想是要回避她说话。竹儿大意明白了,便拉住她往外走。
老太太白了她们一眼,欲出口制止,可来不及了,丫头两个嘀嘀咕咕已出去。没一会儿,竹儿进来,俯在老太太耳根说几句。
大奶奶略是回避,别开脸面看别处。
之后,老太太扬手示意竹儿道:“你再端去,告诉她们,等用过了,我待会子来看她们。有些话,我还想跟她们说一说。跟她们讲,我年纪大了,平日没求过人,只为这个,我想求她们一件事儿。”
竹儿道:“是!”退出去。
大奶奶看到老太太有些恼状,便道:“老太太忙,那我先告辞了。”
老太太摆手道:“不忙。还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子。”因而道:“这儿有位客人,我正想去见一见,你若无事,留下来跟我一道去吧!”
大奶奶显得欣喜万分,嫁入东府以来,陪主家人见私客,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一会儿后,老太太重换新装和披挂,由竹儿扶着走出寿中居里厅。大奶奶随之身后。
转出寿中居廊下,往偏院阁楼行去,越是往里头走越是僻静,外头尚有丫头仆子行走忙碌,再行到里头一些,竟无一人,四处静悄悄的。
大奶奶心里暗疑:老太太安排什么样的客人在这儿?
她心里也想到,该不会是仙缘庵的人吧?
七转八拐,终于到了一处私院独宅,众人停下。那宅子外头有门,门里头是独院,院后是一处矮房子,虽不及庄府其他府院那般富丽堂皇,可收拾得干干净净。
到此处宅子的门口时,让大奶奶感觉蹊跷的是那门外上了一把锁。
竹儿去打开锁。
这时,听到院屋里传来一阵木鱼声。
大奶奶猛然惊醒,暗道:坏了,老太太让我来见纯光师父了。一旦相见,不就漏个底见光?
此刻,大奶奶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回避,却找不出。
当下竹儿已将门开启。
老太太先入。
大奶奶迟疑着,眼神露出惧怕,踌躇不前。
老太太见她没跟来,便转头来道:“进来吧!不怕!”
大奶奶稍稍举步,再走两下,战战兢兢道:“老太太会见贵客,我去了怕是失礼了。”
老太太笑道:“无妨!该见的迟早要见。你是庄府大奶奶,但凡是我们庄府的客人,你皆见得。”
大奶奶无言反驳,硬着头皮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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