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有词吟道:
“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枝看不足。春风正在此花边,菖蒲自蘸清溪绿。与花同草木。问谁风雨飘零速。莫怨歌,夜深岩下,惊动白云宿。病怯残年频自卜。老爱遗编难细读。苦无妙手画於菟,人间雕刻真成鹄。梦中人似玉。觉来更忆腰如束。许多愁,问君有酒,何不日丝竹。”
此是辛弃疾《归朝欢·山下千林花太俗》之词句,以俗野之花,望兴哀叹,为其惋惜,寄情寄意。
庒琂应庄玳的请,要告知他作礼物的办法,她先咏出这词句来。并非贬低三姑娘庄瑛是后出,四姑娘庄瑜为庶出,她本意想镂取其中一句给庄玳,再道:“苦无妙手画於菟,人间雕刻真成鹄。梦中人似玉。此句,你意为如何?”
庄玳莽态,不知庒琂想表达什么意思,道:“妹妹别卖关子了,只管说与我知道。我才学不及妹妹的高深。请妹妹别这样笑话我。”
庒琂摇头道:“人比娇花,花扰人心,前人稼轩惊叹‘苦无妙手’,又说‘人间雕刻’,可见赞人无非有二,与之画之,与之镂之,但得其一,无丝竹也能尽酒兴。你要取其一,不正好?今儿节骨眼,镂刻生辰担是不能了,你可画来便是,异曲同工,诚心可见。”
庄玳摆手道:“我还以为是惊人的办法。二月十九那日,我送妹妹的礼物不正是画之折叠?现下又给妹妹们这样,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呢!”
庒琂笑道:“瞧你整日里机灵,这会子怎呆了呢!变通一二不就可以了?郑板桥画兰,你为何还画?不止你画,还有千千万万的文人墨客也画了。兰姿百摆,各叶春秋,多一叶,少一枯,气质皆不同,看你如何添置和取舍了。”
庄玳惊奇地看着庒琂,默不作声了。
庒琂道:“怎不说话了?”
庄玳稍稍皱眉头,道:“要这样说,与偷抄有何区别?妹妹你想,关先生书案正是他人偷抄呢,可不是妹妹这一理论了。”
庒琂道:“怎可同等而语。先生的书文我没见过,你说的偷抄是什么意思呢?按我说,偷,即是窃取他人之劳作成果才为偷,抄,即断字取义为抄,连名字都不改的,当是公然犯罪偷窃呢。天下文章一大抄,也没什么好说的。总归有要脸的和不要脸之分而已,没什么出身高贵之分。我个人不推崇这些小人之作做。今日我推荐你这般做,不能与先生书案相提并论。请你先知悉。你这方是家内姐妹兄弟的礼物,再者说,你送与我的生辰担,只是有些许描画,折叠而成。你要给三姐姐和四妹妹做礼物,拿出卷纸来,绘一幅便是了,若纸张上仅绘生辰担,单薄无内容,还缺乏新鲜;何不将姐姐和妹妹的画像画在上头,各执一担?如此一来,生辰担有了,还赋予新意,寓意更是深远,也见你的心。”
庄玳听完,拍手称好,连连道:“妹妹这样一说,果然通透。两幅画作,难不倒我。”
庒琂望了望窗外。
窗外,夜色春风,惊寒未退,挂在廊下的灯笼摇曳随摆。
少许,庒琂对庄玳道:“此刻入夜正深,你要回去作画,我就不多说了。”顺手将肃远赠的生辰担拿起来,递给庄玳,接着道:“这个你拿回去参照参照。”
庄玳不愿意接,道:“我自个儿创造一个生辰担,不用参照他的。”
庒琂只好收住。
子素冷眼看她们乱说半日,不禁露出几分鄙夷之色,道:“爷为了它来,反而弃之不用。岂不是白跑了。”
庄玳起身,一面打躬告辞,一面道:“非也,我今夜来,就为听妹妹说话。这比肃远的生辰担贵重多了。”
言毕,庄玳载兴而归。
余后下夜。
庒琂主见,让子素和三喜去把老太太赏送的珍珠链子拿来。原本,庒琂想作两幅美人肖像图当生日礼物,分别赠与三姑娘庄瑛、四姑娘庄瑜,因庄玳无计划,她便把这一想法给他说了,让他实现,自己反倒没了。思来想去,只好将旧放的珍珠链子拿来,重新定制,在上头做些花样,以此做礼物。
三喜端来珍珠,庒琂拿起,撩起链子,细细端详,不自主叹道:“济南多名泉,岳阴水所潴。其中孰巨擘,趵突与珍珠。”
子素拈针线,帮做事前准备,听庒琂叹说,便道:“隆帝的句子最狭隘。趵突泉‘卓冠七十二,分汇大明湖’,照他推理,因此才产得天然珍珠。他不知珍珠须得海水养?西洋自然学科也有说,山中之水为死水,死水怎能养得天然珍珠来?我看,隆帝还不知自己出了笑话吧,姑娘还拿出来说。就算有大明湖,那大明湖的水未必如我们南边海水一样?”
南边?
老家。
庒琂摸着手中的珍珠,陷入一阵迷徨。这将近一年,似乎忘记老家了,忘记那些时年,以及那些快乐的光景。子素仍然在身边,自己也健在,而不健在的人呢?即便健在的人依旧,性情品格却不一了。如手中的珍珠,是珍珠无疑,无论山中产出,还是海外产出,应有差别,可终究还是珍珠。
庒琂道:“姐姐对隆帝的句子,理解过于自我了。不过,前人思想,就是拿来消遣,不必当真,何须计较它的来历呢?是真的珍珠就好了。”
子素道:“我也是随意说,逗你玩笑罢了。看你一日不开心,还要绞尽脑汁替那位想办法,换做我跟三喜,是不得搭理。”
庒琂道:“不理他,他不肯走,呆久了又叫人落下话来说。”静下一会子,再抚摸珍珠,显出一副爱惜不已的样子,又说:“前世古人涉海而居的少,见到珍珠叹为至宝。姐姐说是笑话,那便是笑话吧!左不过我们这样的人,海边来的又如何,今日不也困于此?唐玄宗的江东妃有《楼东赋》,赋里云说‘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瞧,我望而兴叹,太入古人的调了。”
子素识意,只作微笑,没应了。尔后,庒琂心思淡淡地将链子剪开,数出几颗圆润些的珍珠,想将它结两朵珠花,可摆了几款样式又觉着不好看。至此,摇头作罢。那时,窗下的鹦鹉咕咕的闷响,庒琂扭头去看,正好看到它的羽毛折射出一道光彩。一时间,庒琂似有了主意,欢笑地对子素道:“姐姐,日里收集的鹦哥儿羽毛放哪里了?”
子素不解:“怎么?不送珍珠,改送鸟毛了?”
庒琂笑道:“这怎么说的呢?点翠不也是羽毛贵饰?未必是低贱之物。我觉着,鹦哥儿毛羽光滑,色彩绚丽,配上白珍珠,正好看。”
三喜听到说羽毛,早转身去找了。没一会儿,将收集羽毛的盒子端来。
庒琂在盒子里挑出四根,分别在羽毛枝杆上嵌入珍珠。等手工做好了,如释重负,子素看她辛劳,斟茶来给她提神,茶没端到,她让子素赶紧站过来,还忙着要三喜也站来。二人不解,去了。只见庒琂拿起珍珠羽毛给她们插上。
珍珠润白,彩羽夺目。
果然,巧新立异。放在发鬓上很是耀眼。
子素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三喜的头上,赞庒琂道:“也亏你想到。有出处没有?”
庒琂得意至极,道:“要说典故出处,不算有。才刚忽然想到后山居士陈道师的句子,《木兰花减字》有一句最敲心。”
子素道:“哪一句?”
庒琂道:“匀红点翠。”
子素笑道:“匀红即是净脸上胭脂,梳妆点翠入青丝。你匀白,给珍珠上妆容么?非得以鹦哥儿毛为点翠。实在牵强。确实算不得典故出处。”
庒琂默默道:“匀红点翠。取次梳妆谁得似。风柳腰枝。尽日纤柔属阿谁。娇娇小小。却是寻春人较老。著便休痴。付与风流幕下儿古词云:十五年来,从事风流府。”
子素知道她近期哀伤,总要引出古人的思想来扰神,便不言语了,只当让她舒心发泄罢了。
不料庒琂又叹道:“‘十五年来,从事风流府’。我这一年来,从事风波亭。”
这才是庒琂要悲叹的。
子素心疼地看着她,道:“雨过风亭,晚来秋,秋过冬至春也。坦坦然然之事,怎能叫事业?但凡事业成就,哪朝人物不是经过万骨枯残而得?忧思过多,反不利于笃定前行。”
子素这样说庒琂,一则勉励她,二则有责备之意;心里倒十分赞赏她,一颗小小的珍珠配饰,她竟能引出那样偏僻的深意句子,难为她的才学了。
事已停毕,暂且安歇,直至次日,阳挂脊檐,庒琂才起身。
当然,三喜和子素已起来忙碌了,无非是准备着去北府的穿衣,早起的热水及牙粉,又接寿中居送来的早点。
那会儿老太太差丫头来请庒琂去寿中居用餐,庒琂没醒,子素以姑娘身体微恙的理由推托,老太太获悉,只说让她歇着,又让人捎早点来。起身后,梳洗一番,用过餐点,庒琂去寿中居给老太太请安,陪说一会子话。恰时,北府的二太太曹氏差贵圆来传,说那边的茶点都备好了,看老太太什么时候动身过去。
老太太回说:“急什么。东府、西府、南府的都去了?”
丫头说老太太未去,太太们自然不敢先来。
于是,老太太让庒琂准备着,同时让竹儿备好礼物前往北府。
此次北府行,老太太是自庒琂生日后,首次蹿府走园,也是气极之后首次公众露面,府中妇人个个小心仔细应对,不敢大意伺候。东府虽然是以四姑娘庄瑜的生日主家人身份去,也算是主办人了,到底,不能赶在老太太之前前往,其中微妙,深思便知,东府跟北府有隔阂,秦氏未必真愿意和北府的曹氏有交集。若不是老太太发话,让生日在北府过,秦氏还不想折腾这些麻烦。
有一日,秦氏跟西府的郡主说:“老太太太注重她们两个了。爷们两个生日大礼也没见这样。”
话里万分表现出为庄玳、庄璞兄弟二人不平,为郡主不平。
郡主道:“随老太太心意。如今老太太看重四姑娘,也是极好的。男子女子皆是手心手背,再怎么说,也是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儿,没有注重了谁,轻看了谁。”
因四姑娘庄瑜是小姨娘生的,她与秦氏虽有母女名份,却没亲人情份,何况还是庶出的。秦氏平日不怎么搭理她,所以显得不太亲厚,总之淡淡的。但是秦氏对大姑娘庄瑚,又格外另眼。这些,让府中的人难以猜测。幸好,四姑娘庄瑜为人娴静,不大惹秦氏,不好争宠,不乐于娇溺,算是独立的女孩儿了。
南府的幺姨娘倒显得平和,平日里自过自己的,过大节参与大活动,无非随份子罢了。南府比不得其他三府阔绰,份子礼也是有的。幺姨娘并不计较这些。老太太生气不见人这几日,她关心着,但却不掺合询问,静观其变。
这期间,也就是秦氏跟郡主说那几句,还是替大爷庄顼向郡主讨药顺口说的。
曹氏私自请仙缘庵尼姑入府,老太太知道后,她心虚地向丈夫庄禄求助,庄禄愤恨批了她一顿,之后,夫妻两人连夜负荆请罪。老太太先避而不见,后开门训斥,就此回北府,她安分守己多了,没与太太们有过多接触,自然的没什么话。如今,老太太要来给她女儿过生日,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人前人后忙得不亦乐乎,赶着指挥操持着搬弄那,如女儿要出嫁似的。
等老太太到了北府,曹氏殷勤地请她入厅就坐,还让庄琻、庄瑛两个女儿来磕头。磕完头,她又主觉地引请老太太入旁屋暖房去坐,吩咐女儿两个好生伺候,便出去忙着了。
正巧,东府、西府、南府的来了。
幺姨娘逮住曹氏,取笑她说:“赶明儿我们六姑娘七姑娘出嫁,你也来帮操持。我看你闲不下来,白养活底下的人了。”
曹氏啐道:“见不得我落好,赶着来笑话我呢。自个儿想做丈母娘还不想动脚力,六姑娘七姑娘摊上你,真够委屈她们的了。可恨她们死去的娘走得早!”
是说笑,幺姨娘也不生气,连连啐她,便放她忙去了。几府人赶紧入内见老太太。
太太们到,各府的姑娘爷们自然也到齐,庒琂见到众人,该端礼的端礼,问安的问安,没有不妥之处,只是万事小心,左右在老太太跟前。
此处,子素出门前千叮万嘱:“你的步子,不许跨过老太太的脚跟。”
还有,大奶奶也曾叮嘱过庒琂要少与北府沾染。
所以庒琂谨记。
虚礼完毕。曹氏乐呵呵地从外头进来,手上端有一盘时兴的瓜果,丫头们捧着甜品跟在她后面,进来后,一一分给,也不多一句言语。老太太见她这样,便道:“你也不用忙了,坐一会子吧!趁没闹热,我想说几句话与你们知道。你再这么进进出出的忙,我的话等到明年也不用说了。
众人听闻,寂静下来了。
曹氏垂手而立,俨然犯大错的罪妇。
原来,老太太来北府,带“包袱”来的,如今,是抖“包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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