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掀起帘子,让庒琂先迈步。尚未近外门,已听到老太太走上台阶重重的脚步声。此外,竹儿在她跟旁提醒仔细脚下等语。
庒琂二人到门口,正好见老太太临近。二人端柔沉礼,齐声道:“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的精神面貌显得困倦不已,她伸出颤巍巍的手,示意二人起身。
起身后,二人垂眉低眼上前接替竹儿的手扶住老太太,转脚起步入里间。
庒琂掀帘子时对身后的三喜吩咐,让她把软垫拿来。三喜去了,捧来一副西洋软垫,按庒琂的眼神示意,将其放在左边炕上。之后才扶老太太坐。
坐好,子素一改往日的冷淡,主觉地去倒茶。
茶毕,老太太舒心了般笑道:“畅快多了。”因看屋里的人过多,吩咐竹儿道:“人多发闷,你们都出去吧!”
竹儿勾头应一句,退后,向边上的人招手示意出去。三喜和子素见状,自觉的也跟着出去了。
余下。
庒琂与大奶奶垂立在老太太跟前。
大奶奶看到人俱是出去,屋里空了,有些站立难安,踌躇再三,她低声道:“那我也出去了。”
老太太叹息摆手,道:“你们两个坐吧!底下的人出去,你又出去做什么?”
此话,是要留着二人说事,也表明大奶奶是主子,并非底下使唤的丫头。
大奶奶露出窘象,很是难堪,皮肉笑脸轻轻拉扯数下,又稍稍侧头望了庒琂一眼。庒琂回视,暗暗地点头,指意她该留下。
于是,庒琂往炕边上坐,大奶奶则在下头的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等她们两个坐定,才道:“有些事我不说,你们大体也知道了。仙缘庵两位尼姑现今住在我们寿中居里,我这番打算为的是亭儿。数日以来,我支开府众,也对你们疏远了。论理儿,我不必如此。话说太过在意,必失大事。可我想啊,仔细小心,船能靠岸呀!风吹雨打不算什么,最怕狂风走石。当初你们入府,跟我说仙缘庵的经历,提到纯光尼姑。好在我那日去北府,截下来了。若不然,如今不知生出什么光景事呢。所以我说,你们得知道我的苦心。”
听毕,庒琂从炕上下来,大奶奶也起身了,一并跪在老太太面前。
庒琂道:“外祖母为我,为我们殚精竭虑,我让外祖母忧心了。”
老太太的手撑在矮桌上,支持着身子起来,道:“起来吧!没外人在不用这样。”
二人起来,归坐。
老太太和蔼神色望住庒琂,语重心长道:“我这般安排,你可怪我?”
庒琂摇头,道:“亭儿怎会怪外祖母。是亭儿不够注重,才刚去佛院,让纯光师父见到我了。”
老太太沉沉笑道:“无妨。竹儿丫头进来说你来过了,那尼姑诧异也是有的。我当时心里想,可坏了呢,没准儿相互见着了。可不是见了么?那又如何?且不说你如今是庄府的女儿,即便她们出去散播,一时半会子不能够的,我不正留着她们么?说不好听,我软禁了她们了。所以,不必忧虑。我过来的意思,一则宽慰宽慰你,二则跟你们说个通透。你大嫂子在,正好呢,也不用我再叫她来说。如今,都明白了?”
二人点头。
老太太又道:“今日之事俱未没发生过。你更不必往心里去。”
庒琂侧坐举礼,含笑道:“是。听老太太的安排。”
尔后,老太太问及今日为何回来这样早,庒琂不敢隐瞒,便把折芳桂遇见老爷们的事都说了。
老太太听了,沉默少许,之后道:“到底呢,也为你这事儿才让红楼重开。习学嘛,终究为难了你二哥三哥,他们不是仕途子弟的料。看他们吧,进益多少算多少吧!总之,我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与我无关了。可我有一句话要说,你们的姐姐妹妹们不知道仙缘庵的事儿,你们该遮掩就遮眼,与她们一道习学抄经,该欢乐即当欢乐。红楼不开,仙缘庵避不去呀。”
老太太的话没说得太明确,意思倒是那个意思了。无非是让庒琂既来之则安之,让她跟众兄弟姐妹一起在红楼,远避烦扰,同时,也让府中人不知其中底细。
对于老太太的用心良苦,庒琂感动万分。
因想起在折芳桂得罪三老爷的事,庒琂不安道:“可我早上出言不逊,让老爷下不来台。不知老爷生不生我的气。”
老太太道:“我告诉你,文人一向小心眼儿,他们这些酸文人,比正宗的文人还小气呢!不过,这有何难,要他开心最是容易,我教你一法子,你帮盯璞儿、玳儿用功,老爷就不会生气了。等晚一些,我让人做一道鱼,你送去西府,算是你赔罪。三老爷爱吃鱼。”
庒琂闻之,羞涩笑了。
到此处,老太太该说的重点皆说完毕,便起身说要回去歇着了。庒琂和大奶奶不敢挽留,左右手的扶她起身,送出门口。出去时,庒琂轻声地对老太太道:“我回来时,跟她们撒了谎话,说我身子旧疾突发才回来的。老太太要我晚些去西府,怕她们……”
老太太拍了拍庒琂的手,道:“丫头糊涂,我是万能仙丹,能治你的旧疾。如今,不是好了么?”
几人笑了一会子。
老太太又说:“其实,竹儿丫头跟我说了,说你身子不爽。我也担心来着,可我到你院来瞧你精神气儿还好,不像那样。想必是在北府受气了。若非你跟我说实话,我还打算叫人去把北府的骂一顿。”
庒琂听后,感动之余,又觉着惊险,幸好自己坦白,不然老太太差人去北府责怪,自己更难以自处了。
老太太走后,大奶奶又坐一会子,加倍宽慰庒琂。庒琂如她那般,也宽慰她,道:“如今好了,至少老太太没对我们遮遮掩掩。我放心,你也要放心。”
大奶奶点头。
庒琂忽然想起,过这么久了没怎关心大奶奶的生活,故而问出口:“在东府还好?”
大奶奶凄楚一笑,道:“我很好,姑娘放心。如今,小姨娘那头是大事,跟旁的也没什么事。再者,我把大爷伺候好了,也就行了。”
话语间,可见她过得不如意,不安乐。
这一切,不正是庒琂造的孽么?庒琂很是懊悔,心里充满自责,此时此刻,纵然有千言万语歉意,多说无益,毕竟挽回不了什么了。
庒琂拿起手绢,擦了一回眼睛。
大奶奶见状,又笑道:“姑娘真的不必担忧,我很好。”
庒琂顺势道:“知道你好,我就心安了。只是感慨我们入府时那些情景,才多久,竟然这样了。”
大奶奶的脸上浮出一抹僵笑,可眼里已显出一层薄雾;为了克制自己失态,她别过头去,狠抽一口气,道:“日后,我们相见的日子多了。”
庒琂狠狠的点头。是的,日后的日子多了,至少在北府,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
然而,这不也是一曲悲剧?如自己来寻仇,却跟仇人裹似亲人;如大奶奶不愿嫁却嫁了,每日强颜欢笑装作喜乐。
庒琂知她压抑。但凡正常的人,日日夜夜面对一个疯癫丈夫,如何顺意?再者说,她身份低微,在东府里,位置尴尬呀。
所幸,大奶奶没抱怨,也没显露。这印证了庒琂当初说的:慧缘是个能装大事的人,懂分寸。
大奶奶越是这样,庒琂的良心越受折磨。
大奶奶离开时,对庒琂道:“我从折芳桂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楼上训斥二爷和三爷,三爷把姑娘的话再重复说给老爷听,老爷生大气了,难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本不想跟姑娘提及,但姑娘晚些要过去,得有言语准备才好。”
庒琂倍感暖心,谢了又谢。
大奶奶走后,庒琂把老太太来说的话告知子素和三喜,并叮嘱两人日后注意言行。二人遵听。午后用过点心,打了一会子盹,醒来时日偏西渐。三喜进来说,寿中居的菊儿来问何时去西府。
想必老太太特地嘱咐菊花做一道菜鱼,她是来讨问时辰。
庒琂听得,感到无比羞耻,她问三喜:“你怎么说的?”
三喜道:“我说姑娘午睡,等醒了才知道。”
庒琂道:“她还说什么?”
三喜道:“没说什么了……说……说等姑娘醒了再做鱼,怕做早了腥味重,肉也不嫩了。”
恰好子素进来,笑道:“何苦费心做,把盐腌在上头,做一条活咸鱼送去不就完了。”
庒琂道:“姐姐的心太硬了些。人家好歹是个朝廷官员,你是咒别人么?”
子素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费心,怕你过去还讨不到好。”
庒琂心里也犯疑虑,平白无故的端一盘鱼去,三老爷自然知道她来请罪,可自己得有个说法不是?去年,为了讨好曹氏,做了一道鸡,最后还把曹氏伤到了,今日又是这种讨巧法儿,生怕重蹈覆辙。
庒琂哀叹来哀叹去,最终道:“我答应老太太了,就算我想反悔,也不能了!你们说,我端寿中居的菜去,然后说是我自己做的,这样会不会……”
子素没好气的打断道:“那你自个儿做吧!”
子素通厨艺,做鱼难不倒她。当下,她这般说话,可见她不想参手,跟不想做鱼去讨好庄府的人,何况三老爷庄勤是害卓府的仇人!
庒琂道:“那我自个儿做。”说罢,让三喜去寿中居找菊花要鱼。
三喜去了一会子,用一口盆子装回一条鲤鱼,那鱼儿约双手摊开那么大,金麟红须,很是吉祥。
子素看了,冷眼道:“你敢杀?”
庒琂确实不敢,只好推给三喜。三喜拿出去,想了很多法子来弄死鱼,终究没得成。末了,叫着喊着来求子素。
子素不愿意帮忙,坐在门口廊下看书逗鹦鹉。
三喜求道:“素姑娘,你就帮帮我吧!”
子素道:“鲤鱼没杀你父母,你为何要杀它?你杀了它还吃不到它的肉,白弄这些功夫做什么!鱼之罪过,因它生之为鱼?”
这话说得很大声,故意让庒琂听到。
庒琂听了,默默不语,也没往心里去,她知道等子素发完怒火是要援手帮助的,所以,缄口安静,坐等结果。
唯今让她担忧,去了西府如何言说。子素说的没错,罪在人,鱼无罪,而自己与鱼有何不同?若自己是鱼,自投罗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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