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
庒琂从里内走出来,看到那处外头站有四人。刀凤、剑秋,另是伶俐,还有一位体态丰腴的奶娘。奶娘愁眉苦相,紧抱着一环布裹。布裹里头分明裹有孩子了。
是呢,此是小姨娘新生的孩儿,老太太想为他命名为“庄折桂”。可不是他了?
步步向前,屋里太太们说话的余音未绝。庒琂欣喜再见这孩子,新生时,同兄弟姐妹们来看过,那时,只是一眼,没瞧得真切。如今,特特来瞧,是要瞧清楚了。
但是,太太们为何要自己来看这孩儿?
太太们为何要说那些话?为何说起“逮妖精”?
庒琂并非装聋作哑无知觉,只是不愿相信,她们会将一个出世不久的孩儿想成妖怪。她心里明白里头的人暗有所指。因不愿相信,才自问那些问题。
走至四人面前。
刀凤、剑秋端半礼,庒琂含笑应了一眼。
刀凤转头对奶娘道:“就站这儿看吧!”说完,示意剑秋与自己进屋去了。
伶俐满目彷徨,楚楚地望住庒琂。
奶娘主觉地掀开布裹,瞬息,看到一节粉藕小手从里头弹出。果然了,是他!庒琂看那小手,十分之可爱,忍不住上前一步,并伸手过去,想抱的意思。
伶俐稍稍拉扶住庒琂,低声道:“姑娘。”
庒琂识意的收回双手,歪起脖子,含笑俯视,欲要看清孩子脸面。
奶娘巍颤颤的手拉开遮挡布盖,往顶头掀开,大约只想露出孩儿的头脸来。伶俐忽然咳出一声。奶娘顿住了。
伶俐不安地对庒琂道:“姑娘……”
庒琂看得出伶俐丫头有许多话要说,可欲言又止了。庒琂诧异,假装诧异,笑道:“怎么呢?”
伶俐摇头,苦笑道:“姑娘看吧!爷才睡醒,小眼神不大认识人。”
庒琂拍了拍伶俐的手,道:“不碍。我悄悄的,不会惊吓到他。你放心吧。”
伶俐轻轻点头,稍稍退后两步。
那时,奶娘已将顶头遮盖掀开,露出那粉脸来。是一位精致的小爷。他头上戴着一顶虎绣大红别须的吉祥帽子,正额眉间点了一粒红砂,双眼紧闭,绒眉淡黄,似蹙非蹙,一条小手撑起来,握成拳头往嘴里吸允,还发出“呃呃呃”的唧唧嘴巴声;庒琂由上而望下,那面貌,那声息,那团和之相,宛如落入凡间的仙童灵子。
庒琂打心里喜欢,高兴,目不转睛的端详着他。
奶娘努力地挣出一丝笑容,看了庒琂一眼,道:“姑娘瞧好了。”她抱住的手,轻轻拍布裹外头。孩子哼唧叫声更大了。
庒琂怕奶娘拍重了,道:“莫吓着他了。还在睡么?”
奶娘回道:“爷吃了奶就睡。才刚吃了些,想是要再睡一会子。我让爷醒醒,给姑娘瞧清楚。”
这话奇了。庒琂深思一望,巧看到奶娘窘相蒙生,躲躲闪闪扯出些笑容,尔后拍打孩儿的手势略重。庒琂本想制止,可哪来得及。那孩子咳出两声,哼唉唉的咧开嘴巴,要哭的光景。
庒琂怕孩子哭,举起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又逗他的手指。三喜在后见状,喜笑而来,并从头上拔下一根钗,递给庒琂,道:“姑娘,有声音,才逗得笑呢。”
庒琂欲接钗子,奶娘制止了,道:“锋利的物件儿,要伤手。姑娘不可呀!”
庒琂听了,脸色急剧泛红。
三喜难堪地接回钗子,道:“怪我。我原想,小孩子喜欢玩。”
说话之间,奶娘又重重一拍。因惊吓过大,孩子哭了,沉沉哭咽声。
庒琂待要伸手索抱,奶娘转开,不许,倒用眼神示意庒琂看孩子的脸。
庒琂看了。
并且看到那双眼睛。
孩子的眼睛很是奇特,奇特得让庒琂心中凛然颤抖。她心中惊叹,天啊,这眼睛怎生得如此恐怖?
可不是了,常人眼目,只有两颗黑珠子,这孩子两眼,内含四颗,且黑珠毫无规则,橙黄橙红的,如同蛇眼。
庒琂不自主后退几部,捂住嘴巴。被吓到了。
三喜因没见孩子的眉眼,不知其中藏事,她先扶定庒琂,再凑头去瞧,可惜奶娘已将布裹盖上了。
三喜怪怪地问庒琂,道:“姑娘,怎么了?”
庒琂的心,冷了,面目颜色惨变,直直望着奶娘手里的布裹。她努力地皱眉头,暗示自己看错了。
伶俐也过来扶住她,道:“姑娘,跟爷说说。”
庒琂痴愣傻声地道:“说什么?”
伶俐左盼右顾,道:“看爷会跟姑娘说什么。”
庒琂吓得两腿发软,这样面目的孩童,这样出世没几日的孩童,若非妖神,怎会这般模样?还能与人对话?伶俐所言,如若疯子,便是痴话了。
三喜笑对伶俐道:“姐姐说笑呢吧!你们小爷不才出生几日么?怎学会说话了?我们老家的孩子,要说话也得一岁半岁之后呢!”
三喜说的没说,正常人便是如此。但伶俐这样强调,不正是想告知庒琂,此儿非常人!应了里头太太们的说话了——逮妖精!让庒琂来逮妖精,替杜伯的手。
难道,要与杜伯一样,听取谣言,戕害他人?
这样的大宅府,人心复杂,有些愚昧想法不见怪啊!但是,这孩儿是活生生的人,怎是妖呢?说成妖,那是她们这些妇人妖言惑众,自取忧虑。
当然了,应了伯镜老尼昔日说的:夜路走多之人,心里犯鬼神,时时惊乍不说,遇风便起浪。
庒琂使劲儿镇静,再趋步向前,她不敢再看孩子,只扭头对伶俐问:“可有名字了?”
伶俐摇头,却说:“听说老太太想让爷叫……折桂!还是姑娘你给的名呢。”
庒琂的面孔因惊讶而僵硬,双眼凝结成冰似的,转动不得。
伶俐见庒琂未动,赶紧提示奶娘掀开布裹,催促庒琂再细瞧。奶娘照办。
再一次见到孩子,他已恢复才刚那副憨样,吸允拳头,双目紧闭。似乎知晓有人伺意窥探他,他在躲避呢。
庒琂不敢凑近了,隔一二步子,伸脖子瞧。奶娘因孩儿未睁开眼睛,再用力拍。没一会儿,孩子睁开眼睛,扭头来,直直望住庒琂。
三喜要迈步去看,可伶俐死死拉住她。
伶俐对庒琂道:“姑娘,说点什么吧!”
庒琂摇头,望住孩子的眼,如被勾摄一般,她心神焦灼,紧张道:“要我说什么?”
伶俐左顾右盼,越发显得惴惴不安,低声道:“问问神仙爷爷,他来我们府里做什么。姑娘问得话,好回去给太太们说。”
庒琂惊道:“这如何问的?我……”实在不知如何应答了,也不知如何跟小儿言语。
在心里,才刚泛起的爱意,如今化出深深的可怜,并有丝丝的可怕。这些,叫庒琂的心难以平静,口舌难以对话。再者说,跟一个孩儿说这样的言语,是否滑稽了些?
可是,太太们的意思,不正是伶俐所说的意思么?
庒琂不由自主的稍向前一步,低低地说:“乖乖。”
孩儿听闻庒琂的声音,挪开拳头,咧出嘴巴,温润而笑。若非因那双眼睛可怖,这孩子真真抓人心啊,特别这脸蛋,这笑容。
奶娘提醒道:“姑娘。大姑娘说,叫姑娘问爷的话,待会儿进去好给太太回。姑娘快问吧。”
庒琂知滑稽可笑,又不得不点头,她嘴巴轻轻启动,站着的人看到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会儿后,庒琂转身背过去,吐纳一口气。
见状,伶俐扬手示意让奶娘包裹好孩子,道:“姑娘跟爷说完了。抱走吧!”
奶娘抱着孩子,向庒琂端礼,起身后要走。
忽然,庒琂转身去,叫停奶娘,问:“抱去哪里?”
奶娘没回答,停顿半脚跟子,又匆匆走了。
看着奶娘急步消失,庒琂怅然失落,觉得孩子如自己一般,任人诽谤,由人弃恨。三喜见庒琂的神情越来越不安,过来扶住。
这时,伶俐端来一礼,向里头去了,大约是给太太们汇报情况。转眼,庄瑚跟伶俐一起出来。
庄瑚让伶俐先走,伶俐去了。再后,庄瑚向庒琂走下来。
因庒琂怅然若失,庄瑚便露出些许安慰气色,对她道:“妹妹,进去吧!”
庒琂不自主的跟庄瑚进去。
到了里头,无人应语,全场鸦雀无声,俱眼巴巴的望住庒琂。似乎,想听庒琂带回什么惊天消息。
闷了一会子,见庒琂不言语。
曹氏道:“瞧过了?”
庒琂点头。
曹氏又道:“说上话没有?”
庒琂抬目望住曹氏,不知如何作答,又求助望郡主。是的呢,如今在场,也只有她这位“母亲”能维护自己了。
郡主触碰到庒琂的眼神,知她的苦衷,可没援助任何声音,还垂下眉目。大致是赞同曹氏的责问,要庒琂发话了。
庒琂心里回旋自问:该说什么呢?
曹氏再催促:“琂丫头,愣着是什么意思,说话呀。”
幸好,幺姨娘插一句来帮,道:“太太,容她平静一会子。你见了都吓坏,何况姑娘家。”
曹氏不满地点头。接着众人静等。
满场的人,期待庒琂发言。余下,只听到秦氏抽烟所发出吧唧吧唧的抽气声,瞬息,浓烟滚滚,弥漫整个屋子。
抽了一竿子,秦氏将烟壶递给旁边伺候的丫头,道:“把窗户开开,人闷得眼睛都睁不了。”
丫头去了,将炕边外头的窗户打开。
窗开,迎入一股清新的空气;同时也飘进一个声音来。
声音发出者,并非他人,而是庄玳。
郡主、秦氏、曹氏等人听闻,扭头看去,见院子外有几个丫头子慌手慌脚,正在阻拦庄玳,庄玳的后头还有几个人,是庄瑜、大奶奶、庄玝、庄玢、庄瑗等。
庄玳对阻拦的丫头道:“我们放学了,来给太太们请安呢!琂姑娘来得,为何我们来不得?”
阻拦的丫头低声劝说,死活抵挡不给他们进入。其中有丫头子见形势不妙,赶紧提裙进来报。
报告的丫头说:“三爷和姑娘们来了。”
秦氏叹了一声,把郡主和曹氏望住。
郡主道:“太太,不然晚些时候再问琂丫头吧。”
曹氏笑道:“不如这样,太太让孩子们回去,我们在这儿问琂丫头。免得又要来回跑一遭。”
郡主淡笑,对庒琂道:“听到了?那你按太太的意思留下说话。”
这话,可有深意?
庒琂思考郡主这句嘱咐,同时,侧身端礼,送别郡主。
郡主忧虑地瞟一眼庒琂,微微叹息,尔后往门外走了。
恰时,庄玳等人推开外头的丫头子,快步进来。他们与郡主迎头相见,寒暄问安少不了。郡主拉住庄玳,要他们回去,不许往里头走。
庄玳不肯,非要进来看看琂妹妹做什么,并说要给太太们请安。
郡主拦不住,又跟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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