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提及弟弟卓为眠,庒琂心神震动,惶惑。
自从家变那夜起,多少个日子晨曦霞落,她时刻都在牵挂,对已逝去亲人的怀念牵挂,对弟弟逃难去向的牵挂。午夜梦回,如同在眼前缱绻。只有窗纱飘浮的波浪才知她的心是如何动荡不安。
这些不安,常日里掩埋在心底,不为人知道。
或许,老太太是明白的,如不然,怎这般安排?这般做?这般安慰她?
然而造就这些凄凉,是谁给予?是老太太的人,是她的三儿子,是母亲的哥哥呀,是她的舅舅!
有恨,只能哽咽在心,或许,只有日里陪伴的那只鹦鹉知道自己垂泪过多少回。
那又如何呢?现状依旧,波澜未起。
所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多有诗意的情境。对自己而言,春去春来,仍不知弟弟的踪迹去向,唯有纱窗明台听闻自己的呜啼。道理是不通的,情不同,境界不同。可这诗句,却说得甚好。
是呢,老太太默默地为自己做这些,值得感动,也应真心感动。
庒琂凄楚一笑,努力控制眼中蒙起的泪花,不让它流溢下来。
老太太满目慈祥,那横沟壑褶子的手重重的拉住她的手,轻拍道:“等将眠儿寻回,我让你们姐弟俩儿过好日子,不给你们从我这儿分离了。你放心,有我在。”
话语音调犹在,庒琂的泪水已是布满。
三喜站在旁侧,出声哽咽了。庒琂自己难以自持,何况三喜?那时年月,三喜跟眠弟弟很是要好,眠弟弟待她亦如姐姐这般。老太太用心至深,怎能不惹她怀念弟弟,哽咽哭泣?
当下,三喜“扑突”跪下,磕头对老太太道:“老太太,那请您费心把小少爷找回来吧!”
听闻这声哭求。
庒琂的喉咙猛然咔疼,她急捂住嘴巴,咬牙坚忍;眼里的泪水如堤塌洪奔。
老太太扬起手,低声对三喜道:“何须这样。起来,起来!不帮劝劝姑娘,你还添乱了。快快起来。”
三喜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来。
谁知,庒琂从炕上起身,走近三喜跟前,也跪下。
三喜没敢起,半扶着庒琂。
庒琂磕下头,道:“外祖母劳心了。”
老太太挣扎着要下来扶,因身子欠安,稍动几下,头便疼得厉害。
庒琂和三喜赶忙起来,双双围上去,一人一边扶住老太太。
老太太双手,一人搭一只,语重心长道:“儿啊!忍过天长,便见夜短,能有你好日子的时候。”
庒琂点头,低低的缀泣。
缓了一会子,老太太又道:“昨夜我还想叫你过来说这事儿。想呢,那两位老户头过来,你得见见,方是个规矩。不过无妨,今儿也见着了。”
庒琂再次点头,道:“外祖母一直关心弟弟,叫我感动。感谢外祖母。”
老太太摇头摆手,道:“银子使出去,使多少都无妨。先前没跟你说,怕你受不了,好歹你这些哥哥姐姐妹妹们多,让你们处处,兴许你就没那么伤心了。可我想呢,终究是个事儿。多早晚得跟你说不是?如今啊,这里头还住有一只秃头老虎,我焦心着赶紧办了。要真出什么事儿,等你跟弟弟见上了,我把你们打发藏外头去,也不怕她乱来造事。”
原来老太太一早筹办寻找卓为眠的下落,因近期纯光困在寿中居,她怕有不测,所以提早差人寻找,防患于未然。此处说明何事?说明老太太对纯光的逗留有所忌惮。
老太太如此待自己,可谓用心用情了。
闪烁之间,庒琂有种冲动,想将红楼发生的趣事倾心告知老太太,还想将东府小姨娘生了个怪胎也告知老太太。
煎熬隐忍几回,终究没出口。
此处,庒琂寻思,红楼那些事有辱庄府,怎好说呢?而东府想让自己做什么,还不知底细,真要倾口告知老太太,不是让她糟心?还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再者,老太太说帮寻找弟弟回来,更不能乱了她的心和她注意力。不然,得不偿失。
尔后,庒琂问老太太,纯光在寿中居要住到何时,老太太如此说:“你不必忧虑,这尼姑住这儿,随她住着。倒是你,去红楼那边,当是跟哥哥姐姐妹妹们玩,避开多少避多少。我知道委屈你了。”
庒琂道:“外祖母难道没有法子打发她走么?”
老太太叹息道:“光明正大的事儿倒容易办,这等事儿,隐忍一时是一时吧。在我处,量她插翅也难飞,由着她吧。我只关心如何让你不介意,如何安乐。”
庒琂听了这番话,泪水再次猛涌。
老太太笑着安慰,道:“傻丫头,说好话说尽了。你啊,心要放宽一些。我年纪真大了,心也老硬了,比不得你们柔软。反而呢,要笑着宽慰你。”
庒琂擦拭泪水,努力挣出一丝笑容,道:“外祖母放心。我当没发生什么事故,不认识这个人。”
老太太安心地道:“这就对了。站直了,才看得高远。”
庒琂点头。
正说到这里,外头传来竹儿和梅儿的声音。她们两个送那两位老妇人走,现下回来了。
老太太摆手对庒琂道:“我这几日头痛,正服药呢,也没空儿关心你。在那边怎么样了呢?”
庒琂道:“跟哥哥姐姐妹妹们相处得好,也学到知识。他们个个有大见闻大学识,我愿与他们相处。”
老太太笑道:“就好就好。”又伸头往窗纸外头,大声说:“在外头嘀嘀咕咕做什么,进来吧!”
是呢,竹儿和梅儿在外头向丫头子们询问,老太太在屋里做什么,丫头子们说老太太正在跟琂姑娘说话。梅儿叽叽咕咕还说些什么话来,老太太听到了。
当下,门被推开,竹儿和梅儿堆笑迎进。
进来,先给庒琂端礼。
竹儿道:“老太太,都送走了。那二位老贵人上自家的马车,我说要是没车子,我叫府里的送一送。她们还说我们客气了,叫老太太不要客气才好。”
老太太笑了一回,夸赞竹儿两个办得好,并嘱咐这事儿不能张扬。
竹儿和梅儿点头答应。
因那二人进来时,看到庒琂眼眶红红的,心里知觉老太太跟她说伤心事了。见庒琂躲躲闪闪避开脸面,竹儿便替她岔开难堪,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我才刚听梅儿说,北府有新鲜事儿了。”
老太太诧异,直把梅儿望住。
梅儿嘴巴一奴,投眼向竹儿,有些怪意,她眼睛闪烁,道:“我说呢,话不能跟你们说。看吧,你给老太太打报告争宠来了。”
老太太笑呵呵地指梅儿,贼丫头长贼丫头短的嗔怪。
梅儿道:“老太太就会指着我说贼丫头。我没偷过什么东西,不担这个大名儿。”
老太太道:“还回嘴!说,北府什么新鲜事儿?你说出来,琂姑娘高兴笑了,我有赏。”
顿时听闻这话,梅儿一愣,再高低眉毛扬起,笑烂了脸,道:“老太太别指望我说笑话。我不会的。要说北府新鲜事儿,倒是没有。我听说,爷们姑娘们几个跟篱竹园的姑娘斗起文来了。不知在老太太这儿,算不算新鲜新闻。”
老太太惊讶道:“哟!这可是新闻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把庒琂望住,嗔道:“你怎么没跟我说呀?”
竹儿和梅儿互相看一眼,转头,双双盯住庒琂。
本来,庒琂不想提及这些,如今,包不住了。
庒琂微微一笑,道:“怕打扰老太太休息,我们闹着玩儿的。”
老太太笑道:“该这么玩儿,也该叫我去凑个闹热。”因想到篱竹园为何去那边,又问:“这奇了,篱竹园怎自觉的去了?难不成也要习学考状元?”
庒琂笑着摇头。
梅儿淡淡笑道:“老太太糊涂了呢,可不是您老人家跟二老爷提了要求的,想让篱竹园的姨娘肚子里的爷们早日经学么?我听说还是二太太亲自送去红楼呢。”
老太太点头称是,又道:“二太太有心了,回头,去库房挑两样给二太太送去,就说我的意思。”满意地一口气,又道:“篱竹园那位是外邦人,懂得我国国学?怎跟你们斗文的?说来给我听听。”
庒琂犹犹豫豫,不知如何说。此处犹豫,是梅儿和竹儿在场,不好如实描述,怕她们听了会耻笑庄玳庄璞等人。
哪料,梅儿道:“我们府里的爷们联合姑娘欺负篱竹园的姨娘,往姨娘脸上涂黑墨水炭子,那姑娘不服气,跟爷们斗一架。后来,肃远贝子来了,又有锦书姑娘帮劝,才停的。篱竹园那姑娘仍旧不服,说她们用文戏耍姨娘了,要报仇雪恨!这不,就跟爷和姑娘们斗文,听说斗了两日。今日还在斗呢!”
老太太拍手道:“哎哟!看不出来!篱竹园那丫头子倔呀,还会这个。我小看她了。那后来,谁赢了?”
竹儿和梅儿将庒琂望住,意思是:老太太该问琂姑娘呀,她在场。
庒琂看到老太太这般热望自己,很是震惊。说实话,她不知道红楼斗文的结果,因今日正要斗的时候,被东府传去了。
如今,思想半分,庒琂道:“昨日,是篱竹园姨娘赢了一回,今日……”
老太太没等庒琂说完,急道:“赢了,得什么奖赏?输了,可有罚的?”
这话,难住庒琂了。
奖赏和惩罚没个实际物件,庄玳和意玲珑打赌,谁输了,谁向对方磕头喊祖宗。如今,真这般告诉老太太,她老人家不得气得七窍生烟?万一庄玳输了,是庄府的人向意玲珑叩头拜祖宗了,多丢人啊!
庒琂道:“第二场还没比完。”
老太太笑道:“那我押个注,押你们赢。我库房里头有好些宝贝,若是你们赢了,尽心去挑。”
庒琂僵硬地笑着,道:“万一输了呢?”
老太太道:“无妨!输了开心,也是赢了。”
梅儿冷笑道:“老太太,输了可不开心了呢!”
老太太道:“为何?”
梅儿道:“篱竹园的丫头跟爷们打赌斗文,昨日把爷和姑娘们难住了,是赢了一回。老太太你想,她是个什么人呢,只会动手脚的蛮力,哪有肚子墨水的?我听说,是寻外头的人帮忙,昨日侥幸赢了那局。我们二姑娘很不满意,生气了呢,今儿没去应战。”
老太太皱眉头,啐道:“哎哟!这二丫头就是输不起!心眼儿忒小,跟她太太一般。”
梅儿道:“老太太听完,就觉得二姑娘生气是该的,我不觉得是小气。”
老太太哑语,用心听着。
庒琂知道,梅儿再往下说,便要说磕头跪祖宗的事了。
于是,庒琂岔开道:“梅儿姐姐是怎么知道的?谁说的呀?”
梅儿神情闪烁,道:“红楼那么多人伺候着,知道的人多了去,我哪儿记得谁说的,就传我这儿来了。”
老太太又啐道:“你够用心听的。知道也不告诉我一声。”又说:“二姑娘为何没去?生什么气呀?这没说完呢!”
梅儿扯开嘴巴笑,又望了庒琂一眼。
庒琂带着哀求的眼色向梅儿,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可不知梅儿领意不领,只见她捂住嘴巴笑,笑得花枝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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