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庄玳。他提灯笼站在石头斋门口,叮嘱复生把门,一会子要复生回承福苑蹲守动静,一会子觉得不妥,仍叫在这儿看着,来来去去几回,方匆匆行入。
复生在石头斋门外,瑟缩惊怕,悄声央求庄玳:“爷,这个地方你知道的,留不得。阴森森的,你进去见一眼就走了吧!琂姑娘在这儿住,自是犯错儿了。”
庄玳骂复生胆子小,并不理会他。进门内后,忽感一阵凉风从四处包裹而来,未行近亭楼脚下,已打几个寒噤。要知道,此时月份,值入正暑,这凉风阴冷,来得莫名其妙了。
硬着头皮靠近亭楼门口,先学鹧鸪叫几声,意是敲门的意思了,谁知屋里的灯亮着,却没见庒琂出来应。庄玳怕她睡着了,便用脚踏在地上,发出“啪啪”声音,再呼唤:“妹妹!妹妹,我来了。”
庒琂猜测是庄玳,只是对他素日来不闻不问的行径生出许多怄恼,再者,男女夜间私会,有违道德伦常,故矜持着不肯应话。
庄玳见无人应,骂骂咧咧,大约说复生是个骗子,出去要捶死他。实在不甘心,又伸手叩几声门。
庒琂闷住不应。
庄玳透过门缝往里瞧,环一眼没见人,灯是亮着的,屋里整整齐齐,物件齐全,瞧得出,此处住人许久了。一个梳妆镜盒摆在炕中的矮桌子上,梳妆盒子上细放几株珠钗簪子。瞧着,是往日庒琂戴的。他心里很高兴,待要欢声再敲门,晃眼看到墙边角落立有个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她依在那里,露出半张脸,仿佛躲防门外的坏人。是庒琂。
庄玳道:“琂妹妹,是我。你开开门。”
庒琂从墙角走出来,贴近门边,侧耳听。她的身形影子,重重投在门纸上。
庄玳以为庒琂出来开门了,迅速把烛灯吹灭,整理下衣裳。以待进入。
岂料,庒琂没开门,怔怔立在门边,问一句:“是谁?”
庄玳反应道:“是我,琂妹妹,你听不出我声音了么?”
庒琂道:“哦!仿佛熟悉,却记不起来了。”
庄玳的心里猛然收紧,自言自语道:“坏了,妹妹得了什么病,竟连我也不认得。”便张开手去推门。
庒琂怕动静过大,赶紧道:“别推!推倒了我得叫人了。”
庄玳收回手,道:“妹妹,你怎不认识我了?我是三哥哥呀!我是庄玳。”
庒琂假装沉思,一会子,道:“三哥哥?,庄玳?可是庄子的什么人?”
庄玳笑道:“是了是了,庄子是我家祖宗,你就开开门吧!”
庒琂慢条斯理地道:“哦!原来如此,我正读庄周的书,忧伤着呢,你何苦来勾我。庄子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顺应天意的变化,已让内心平服了,如今世间万物,只存我一人,莫非庄周梦蝶,门外之人,是我梦出的蝶影?庄子的后人,寻我做什么?我们前生前世,今生今世不曾认识,你定是来诓我的。”
庄玳一怔,心里暗苦,有些悲伤,不知庒琂关在这里经历了什么,竟说这些话来。顿了一会子,庄玳道:“妹妹,你真不记得我了?日前你还记得复生,此刻怎记不得我了呢?去年,你舍身为我挡了一剑,你救过我的。”
庒琂叹息道:“天地之间,白马过隙,忽然而已。而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庄玳道:“妹妹,你说的什么,我竟不明白。”
庒琂道:“可见你是骗子。谎称是庄子的后人,这些话说皆是庄子的言语,你竟连祖宗都忘记了呢?祖宗给你的好,祖宗给你的一切,你当就忘记。还说我不记得什么,却是你自个儿不记得了吧。”
庄玳猛然醒悟,是呢,刚才庒琂所说的话,不都引庄子的句子么?庄周安乐论,梦蝶论,时光白马论,鹪鹩憩枝论。可是,庒琂如此清醒,怎记不得自己?反而跟自己说这些。莫不是,自己得罪了她?
庄玳放下灯笼,抱拳作揖,道:“妹妹,我向你赔罪了。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请妹妹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原本,这也是打趣庄玳的笑话,另外遮掩夜会这种不光彩的事,再者,表达自己心中对他的不满,还为自己投靠庄府黯然神伤。如今,见庄玳真诚到这份上,她反而难以下台阶了。
庄玳又道:“也难怪妹妹怪我,妹妹住在这儿,我竟不知晓。都是我的错。”
庒琂心软了。
庄玳再道:“如今夜深,妹妹不方便见我,等明日我给太太请求去,放我一天半日的假,我来找妹妹说话。那时,就不忌讳这个了。或许白天里,妹妹能记得我是谁。”
庄玳说罢,提起灯笼要走。庒琂觉得玩笑开过了,赶紧拍门,道:“站住。”
庄玳伤感过后,忽然惊喜,道:“妹妹,记起来了?”
庒琂咳了两声,道:“才刚听你说,我是救过你的。有这回事?”
庄玳点头,道:“是的,是的,千真万确的事情。妹妹不信,我把复生叫来,他是知道的。”
庒琂道:“那我便记得了。我曾经舍命救了一个人,这人还跟我说,日后万事随我差遣,念及我的恩情。不知道有无此事?”
庄玳道:“有的有的,是我说的。妹妹,别说万事随你差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为妹妹去得?”
庒琂捂住嘴巴,笑了,道:“那我全记起来了。不过,我不能放你进来。黑夜昏灯,孤男寡女,私会相处总不太见得光。有话,我们就这儿说吧!”
庄玳失望道:“依妹妹。只要妹妹记得,我便满足了。妹妹……你怎住这儿来了?”
庒琂叹息,冷笑两声,道:“《逍遥游》中,庄子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不过应了那句话罢了。三哥哥,你何须深究问这么多。才刚我跟你玩笑几句,并非我不记得你。你当我在这儿赎罪吧!”
庄玳道:“赎什么罪?”
庒琂道:“宝珠死了,难道你不知道?”
庄玳一惊,宝珠死了?承福苑进出的那个宝珠是谁?忽然,庄玳觉得庒琂的心神乱透了,说起胡话来。
庒琂道:“她们说,宝珠因我而死。我当然得留在这儿消清罪孽。”
庄玳道:“妹妹不要胡思乱想,宝珠姐姐尚好着呢,日里,还给我捧来糕点,从太太屋里端来的,怎死了呢?妹妹平日心地善良,没诅咒过人的。”
庒琂以为庄玳是安慰自己,心里略好受些,道:“当是活着吧!存些美好也是好的。”
庄玳道:“妹妹,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复生。”
庒琂道:“不用了!”
确实不用,因为宝珠死后,自己跪过棺材,守过夜的。如今,她知道庄玳的好意了。
庒琂静了一会儿,继续说:“哥哥,如今夜深了,有许多话不方便长谈。他日有时间,我们慢慢说。只有一件急事,我需要你帮忙。实在不得以,我才普度师父给你递了话。”
庄玳道:“我一听普度说旧年句子,就知道是妹妹找我了。好在我沉得住,没给太太知道。不然,太太是不许的。普度师父也机智,竟没说破。我还想,普度师父在寿中居时,必定跟妹妹相处得好。”
庒琂笑了,道:“随你想吧!我需要你帮忙的事,想让你去北府一趟,找二姐姐说说。”
庄玳诧异。
庒琂知他会诧异,若是都知道曲折了,那庄琻跟子素的矛盾岂不是闹得满府皆知?遂而,庒琂让庄玳靠近门边,她低声把幺姨娘说的话告知庄玳。
庄玳听闻,不太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庒琂道:“你若不信,我的建议是先去问问子素,自然就清楚了。可我知道,子素不会跟你好声说的。事情呢,既然到这个地步,烦你去找二姐姐说一声,横竖是我的不是,叫二姐姐受委屈了。改日,我给她赔罪。”
庄玳犹豫了半会子,心里思忖,为何妹妹叫我去,她自己反而不去?难不成妹妹得罪二姐姐,怕二姐姐不给脸面,先叫我去探探风?
于是,庄玳没再细问,应允了。
因二人隔着一扇门,言语半天,在石头斋门外候着的复生左右看不见里头的屋子开门,以为庄玳走别处去了,心里万分担忧,思虑几回,壮大胆子进去。黑漆漆的环境,看到门下微光照射,庄玳蹲在门边。
复生吓坏了,一把去扶住庄玳,道:“爷,咱回去吧!”
庒琂听是复生的声音,道:“对呢,复生,扶他回去吧!大夜晚的,仔细太太知道。”
复生道:“原不该给他说,准知道他要来的。姑娘,那我先把爷拉回去了。”
说罢,复生拉庄玳走了。地上的灯笼也不要了呢!
次日晨早。
庄玳起来,头脸也不清洗,赶着到郡主的屋里请安。郡主好奇,问他怎么也不梳洗,怪复生不会照顾他,命绛珠和玉屏找人打复生。
庄玳拦下了,变法儿的说谎,道:“昨夜我读一夜的书,心里闷得慌。旧年冬天,我听说二姐姐有件西洋玩意儿,专门烹煮水果茶的,吃了这些水果茶,能让人静思。我想呢,闷着不舒服,心静不下来,岂不是辜负太太的好意?我想找二姐姐拿去。”
郡主道:“何苦你去,我让绛珠和玉屏去给你拿不就完了。你二太太府里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了。我看,都是复生那小子唆使你的。”
庄玳道:“太太,都是我的主意,跟旁人无关。太太若是不依,我闷着头看书,看不进去,往后,也不吃不喝了。心里就为太太着想,遂太太的愿,明年考试,但看天意吧!”
郡主愤怒道:“你这是威胁我咯!”
庄玳瘪瘪嘴,笑道:“自然不能说威胁,只是请求太太而已。”
郡主哼的一声,怔怔盯住庄玳。许久,母子相视,未有言语。之后,郡主叹息“罢了”。
庄玳知道,他母亲郡主应这件事了!
回到卧室,庄玳欣喜若狂,跟复生说,自己就要被放出去了,用不了多久,又能跟兄弟姐妹们聚红楼议学了。想起庒琂昨晚的托付,他赶忙梳洗,要往北府走一趟。因觉得许久未露面,怕忽然出现,会惊到庄琻和庄瑛,便让复生先去北府知会一声。
稍后,庄玳才赶去北府。岂料,事情不太顺利,当头一棒,是被庄琻敲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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