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老太太想拿谁人作问,也理论不出任何道理。
这些人有孝心,在老太太眼里,是愚孝罢了,活生生的欺人愚孝,说好听,她们是担忧老太太忧思过甚,说不听,她们怕老太太知道了实情将会借题责怪,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老太太没让众人起身,就望她们跪着。
过有良久,竹儿凄凄地对老太太低声道:“老太太,让太太们先起来吧。”
老太太不应答,勾垂下巴,注视自己的脚前裙摆。登时,她扶炕上的矮桌边缘,将身子支撑起来。竹儿和梅儿快速来扶。
老太太啐道:“不劳你们。”
竹儿和梅儿慢慢将手缩回去。
跪在底下的人,没一个敢说,也不敢抬起脸面正望,垂目掉泪。
老太太向外头举步。
曹氏想转身去求,试图制止,可见秦氏和幺姨娘没动,她稍稍侧身过去了又转回来,眉目飞向秦氏和幺姨娘,并深视一眼庄瑚。幺姨娘与曹氏接触眼神,微微摇头,秦氏倒是木着,怯怯的。庄瑚毕竟是嫁外头去了,太太们没出口,她不好说呢。大奶奶算是小辈,婆婆秦氏在跟旁没个表现,她更没话,就算有话,也是不敢劝说的。
无奈,曹氏快速扫视向竹儿和梅儿,让她们赶紧帮拦着。
竹儿和梅儿自然是想为老太太好,即便曹氏不使眼色,她们也要去拦扶一下子。可是,没等二人追上,老太太忽然停下,对竹儿问道:“跟琂姑娘说没有?”
竹儿心神一颤,瑟缩道:“原是要去叫,恰好……”
曹氏打断道:“老太太,是我叫竹儿进来的。没让去叫琂丫头,请安还需人去请来,这不太合规矩。”
老太太冷淡一笑,道:“谁说我让她来请安。”
这话说得十分生气,落音,甩下衣袖,往门外去了。曹氏也顾不得秦氏和幺姨娘起来不起来,她先爬起身,追出去。到廊下台阶前,一把老太太扯住,再跪下。
曹氏哀求:“老太太歇着吧!万事有老爷们照看。老太太何须去扰心乱目。”
秦氏、幺姨娘、庄瑚、大奶奶等跟出来了,正要跪下,只见老太太侧身弯腰,将曹氏推开,气呼呼往台阶下走。
众人知道拦不住了,便齐声呼:“老太太。”
竹儿和梅儿已来扶住老太太。
老太太道:“好了!你们的孝心我知道了。跪也跪完了,该忙你们忙着去吧!我自个儿要怎么着,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你们若担心老爷们说,都推在我身上。我皮老粗糙,不怕臊,不怕人刮,什么人想拿我治罪,尽可冲我来。我的话就说到此。你们要怎么的,随你们去。”
话语干净利落,却蕴含许多意思。一层,知道西府出事儿了,二层,知道老爷们的意思了,三层,知道你们的孝心了,四层,知道你们想拦着却无能为力……故而,干净的说出来,不让她们为难。算老太太体恤她们一片心了。
后头,众人你一声我一声,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终于也没言语说其他的挽留劝说。丫头们跟过来的跟过来,有在外头的也凑事儿来看,纷纷进来,或站到曹氏等人后头的,或站在远处的,或站在廊下角落的。
这些,便是子素在镜花谢听到看到乱哄哄的情景。
因见老太太的脚步声往镜花谢来,子素慢慢退身,要回屋去把庄琂叫醒。尚未回到廊下,又听到外头有丫头欢声传报。大约是如此说:“老太太,三爷好了。要起身,太太拦不住,说老太太让他躺着,三爷不信。让我来讨老太太的话,好让三爷躺着养身子。”
子素要进屋呢,便放慢脚步,静心倾听。
只听见老太太“哎呀”的笑,又道:“瞧这些人,个个这么老大的人了,传个话净让人听不懂,叫我瞎忧心。你好好说与我知道,他才好一些,不静躺着,大早晨起身要干什么?”
丫头喜气回道:“昨夜太太和老爷守了一夜,姨娘和五姑娘、二爷也跟着守。今早三爷醒来,见大家哭肿了眼睛,怕担心自己,所以要起来表明。太太和老爷担心他身子吃不住,就说老太太的意思,叫好生养,三爷不信。”
老太太道:“但凡好一点就这样,到头来还不是他自个儿吃亏。吃了这么大的毒亏,一点儿也不长心。你去告诉他,你们老爷和太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先回去给他言语言语,别才好一些就逞能。我过会子要去看他的,若有不好,仔细他的皮囊。”
丫头去了,脚步声十分欢快。
紧接,曹氏、秦氏、幺姨娘等七嘴八舌,也不知跟老太太说什么,老太太一个劲儿的回说:“早这般说,我还至于冷落你们?真是活该的。”又独独指着大奶奶道:“见我指责你太太她们,也不提醒我一声。你这媳妇儿,竟当得这般小心。日后,多半给你们大爷欺负,闷着吧!”
继而,听到脚步声往镜花谢这边来。
子素怕有人来叫,赶紧进去把庄琂唤醒。进屋里,庄琂已醒来,坐在炕上,痴痴的望笼子里的鹦哥儿。
子素凑近,道:“三爷醒了。”
庄琂嘴角微动,当是子素安慰人,没答应。
子素半坐在炕沿,手拉住庄琂的手,想解说一番。哪料,外头的院门被人拍打,叫门呢!
子素“哎呀”一声,下炕,一面出去一面对庄琂道:“我知道你担心,也不愿看他死。如今没死!跟你说你当我是疯了。看吧,外头有人叫门,要你跟去西府了,还不赶紧起身。”
子素出去,开门。是竹儿。
竹儿一脸欢喜,白了子素一眼,道:“叫这么久,怎么不开门?”
子素装出一副伤感,劳乏的样子,不住的回头看屋子,道:“为三爷,姑娘一宿没怎么歇。不才让姑娘歇一会子么?”
竹儿道:“虽然劳累,请姑娘忍忍,是喜事呢!老太太让姑娘过会子去西府。说三爷好了。”
子素假意露出喜色,道:“真的?”不等竹儿回复,她飞奔入屋。
竹儿在门口道:“快一些。”
子素回道:“知道了。”
入屋。
庄琂仍旧那般坐着。子素快步走来,催促道:“我帮你把头发梳一梳,衣裳换不换无妨。等久了,老太太不说你,北府那些人在呢,得拿话来议论你了。你是西府的女儿……这会子,你若真看他好,不得罪人,赶紧的吧!省的浪费你一夜不安的心,也白糟蹋你这会子的感情。”
说完,去找梳子,匆忙上炕,跪在庄琂身后,帮她整理头发。
因子素心里犯急,手劲儿不知轻重,梳扯几下,略重了些,让庄琂疼了。
庄琂也是疼醒了。只听她“哎哟”一声,道:“疼人!”
子素笑道:“没你会疼人。我心硬着呢!全看在你面子上,装一二分真心罢了。”
庄琂悲叹:“何须梳得那样光滑,随意打挽即可,白花送来不曾?”
到底,庄琂当庄玳死去了。
子素停住手中的梳子,把头脸凑到前面,盯住庄琂的眼睛,郑重地道:“我再跟你说一句。三爷好了。听说要下床跑了呢!满屋子的丫头追都追不上。你想戴白花儿,是让他给你送?”
庄琂眨了两下眼睛,冷笑道:“姐姐,我们是在梦里相会说话么?却看着你,又那么真实。”
子素把手搭在庄琂脸上,狠狠捏了她一把,道:“如何?”
庄琂急护自己的脸,推开子素的手,道:“要死了。捏我这般用力。疼得很。”
子素点点头:“总算回过神了。”
恰时,院子外头传来丫头的叫唤声:“素姐姐!”转眼,有个小丫头子进来问:“竹儿姐姐问,琂姑娘好没有?老太太说要过去了。”
原来是竹儿派小丫头来请呢!
子素推了庄琂,让庄琂回复人家。
庄琂愣住。
子素不耐烦了,道:“受不了你这脸苦相。”便对小丫头子道:“来了!”
丫头也不走,站在边上看着。子素快手快脚,大约帮庄琂装扮打理好一会儿,扶她起来,镜子也不给她照了,道:“好了!”
庄琂几乎是木鸡一般,被子素伺候着走。
到外头,正好见到竹儿扶住老太太从寿中居出来。曹氏、秦氏、幺姨娘、庄瑚、大奶奶等人个个含笑,左右前后伺奉跟随,说些西府祝福的话语。
因老太太一眼看到庄琂和子素走来,便招呼:“正好呢!咱们也过去瞧瞧。”
庄琂听毕,才彻底醒神,迟迟向老太太等人端礼。
稍后。众人到达西府。
一径至承福苑,尚未进去,远远听到一阵木鱼声。
老太太怪听,侧头看了一眼曹氏,又把幺姨娘问:“是普度?”
幺姨娘道:“那小师父是有善心的。昨夜太太来请,什么都没说便跟过来,想必一夜到今为玳儿祈福祷告。”
老太太点头,随即,进院门,一眼看到院子里,普度盘坐在地上,静心闭眼,敲打木鱼,默念祷告,并无供品,也没香烛纸钱等物。
老太太一面进来,一面道:“在南府庵舍也这样?虽然虔诚,看着也不像诚心,该有的宝儿,该供奉的供奉,这样显得庄重,佛礼才真。”
幺姨娘道:“老太太说的是。过会子,我打点去。”
众人才到院中,大约照面会过普度,说上几句好话,三老爷和郡主、庄璞、庄玝、凤仙姨娘等从屋里出来,急是给老太太下礼问安。
老太太一口说免了,笑嘻嘻钻进屋里瞧庄玳。
到了里头,见庄玳靠软枕半躺着,宝珠蹲跪在地上,捧着一碗,喂他吃东西。
郡主跟进来,报说:“好不容易哄他,如今吃些东西。这多亏宝珠丫头,心跟普度一样诚。老太太你瞧,那是她跪着烧拜出来的神仙药汤。果然吃了,就好了。”
庄玳见众人来,对宝珠摆手,说不吃了。要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上前按住他,说不必。
老太太因听到郡主说得那么邪乎神奇,故而低头看宝珠那碗里的东西,只见黄黄黑黑的一碗水,不知是什么,她眉头一蹙,问:“这是什么药儿?”
郡主抢道:“要问名儿是没有,我管叫活络汤!老太太要听,就听我说这个名儿好了。”
老太太笑了,又对宝珠问:“你会医术?”
宝珠脸色红红的,张口想回答。
郡主又抢道:“昨夜我们不放心,把药先生请进来,说……是时候了。谁料,这丫头比药先生还厉害,能把回天乏术变妙手迎春。人也去而复得。亏这丫头来得恰时,来得吉祥。”
老太太“呵呵”笑两声,眼神疑惑看着宝珠,心情复杂。少许,老太太伸手接过活络汤,轻声对宝珠道:“我来喂,你先出去吧!”
老太太心里一直当宝珠死了。这人晃在眼前,到底让人心慌。
而郡主极少这般表扬推崇一个人,不知这丫头会些什么邪术,有那样的本事,叫郡主一而再为她说话。
莫不是宝珠转世?或形神未散?
当下,宝珠怯怯的退下,礼尽细微,极其周到老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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