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素说,是梅儿。
如子素说的那样,梅儿站在寿中居门外廊下,歪嘴咧舌,斜眉挂眼,一副冷热咸淡模样,勾住子素和药先生看。药先生走后,子素再转身回镜花谢,梅儿仍旧在那儿看着。
子素回来跟庒琂说懒得招呼,就是懒得招呼梅儿了。
子素对庒琂说道:“你跟三喜在北府遭遇,多半功劳拜她所赐吧!这般窥觑,不知怀有什么毒药想对付人。我难以理解,这种人,老太太怎安心放在寿中居,还给她管那么大一差事。”
庒琂笑了笑,道:“人无完人,事有好歹。姐姐不是说管住我们自己就成了么?梅儿也没跟我们撕破脸,应过去就成了。”
子素道:“撕破脸大家都不好过吧!”
然而,子素说完这句话没过几日,果真与梅儿撕破脸了。
庒琂意想不到,子素会因大奶奶而跟梅儿闹起来,说来也奇,子素平日不待见大奶奶的,居然为她“伸张正义”。
这日,庒琂如同往常前来寿中居给老太太请安,走到廊下,看到几个小丫头子从里面走出来,低声议论些话语,因见庒琂和子素走上来,那几个丫头快步行出,安分地给她端礼。
又因听见屋里传来老太太的说话声,庒琂以为她老人家会客见什么人,便问那几个丫头子,丫头子说二太太来了,在里头议论中秋入贡的事,她们不便在里头听,被赶出来了。这话听得,庒琂思忖:此刻自己也不好进去了。
等小丫头子离开后,子素讽刺地笑向庒琂,抬起下巴口对了对眼前的门,大约想跟她说:“这会子还进去不进?”
这话不消问的,二太太在,子素怎愿意进去面见?再说,营救三喜的事,多与二太太曹氏有瓜葛,此刻自己亦不愿多见她,能避开几分尽可避开几分。
二人转身离去之际,巧见到里头走出一人来,是梅儿。
梅儿往外走呢,身子却扭向里头,像在招呼谁。
庒琂和子素见到梅儿,梅儿倒没见到庒琂她们。子素很是厌恶,拉住庒琂催促赶紧走。可庒琂觉得转身扬长而去,给她们见到会遭受讥笑,遂而握住子素的手,往一边花草丛中去,且避一避。
透过树丛繁叶空隙,看见梅儿先跨出步子出门,紧接贵圆蹑手蹑脚随在后。出了门,贵圆一把梅儿往一边拉,低声道:“贼心肉的,你也忒大胆了,太太在里头说话呢,招呼我做什么呢!”
梅儿捂住嘴巴咯咯直笑,道:“不趁这会子招呼你,哪得闲呀!个个忙得跟皇帝似的。”
贵圆左右看顾,又担心里头的主子听见,便紧张兮兮的道:“快说吧!太太招呼我不见,回去又得我揭皮子了。”
梅儿哼了一声,往前头柱子边站去,唉声叹气起来。底下阴暗处,正是庒琂与子素藏站着的那地方,庒琂怕梅儿看见,便扯住子素往另一边走,悄悄的。
身旁耳边,那廊下柱子边上,梅儿叹道:“不比你有强硬的主子做背靠,我那讨命追债的又来了。上回老太太还说呢,多早晚看时候把我放出去,真出去了,我又是什么下场呢!”
贵圆“哎哟”一声,道:“怎么呢?起先不是说断了么?怎还有脸来?你心地太软了些,早该给老太太说去。还怕老太太不给你撑腰?”
梅儿道:“得了吧,老太太这一年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谁敢拿这种事烦恼她。我又不是府里十分重要的人。我期盼你可怜可怜我,多帮我在二太太跟前说一二句,请她照顾我一二,算我倚靠你北府了。”
贵圆听得,笑了,又怕说话声音遭人听见,一把梅儿拉去远远的,再说:“你越发说傻话了。府里头一批人,谁敢派你的不是?姑姑长姐姐短的,哪一句少了?别不知足。”
梅儿抹了一回眼睛,苦笑道:“这些年,我好不好过姐姐你清楚的,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这些年来,我明着暗着巴结你们北府,算什么?不是我抱怨没良心的话,付出这些我心甘情愿,可我也想你们帮我不是!虽然在这里有些虚名,哼,是顶头班子里的一个呢,是有几分脸面,那是站在老太太跟前得来的!放在其他人是你说的那样,姑姑长姐姐短,没有不服,可跟你换个位置,你旁边不也有个玉圆么?难道你还能支使玉圆干什么去?老太太信任我,交给我那么重的差事,我感恩之极,所以做事无比用心,但是老太太没看见呀,老太太的心都在那几位上面。去西府那几日,闹那么几日,都是让那几个献殷勤去了。我听说二太太不好,想过北府去瞧,又有人使坏了,半点空闲不给我,自个儿倒承了一回情,跑去看二太太。二太太不知道曲折,还以为我多没良心呢!殊不知啊,我日日在库房清点这个清点那个,录进这个宝贝,那个银子,帮拿出点这个还那个人情。老太太都没心思照管呢,就有人使我的空儿。巧是这几日外头那讨命的来,我想呢,殷勤点儿,好讨个人情,到时好给老太太说一句,她们也帮我言语一声。今日看来,我们四个人里头,独把我踢出去了,连夜里守门的都不如。我指望她们帮我,做梦吧!”
原来,梅儿是贱户人家的女儿,家有三个兄弟,因是女儿,父母对她不看重,十分贱养。在她年岁小时,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故去了,家里叔伯邻居很是恶毒,趁机把他们家的良田财物瓜分个干净。孤儿寡母从此没了依靠,她母亲是个憋屈受得罪的人,顶着天地骂声改嫁给一个赌徒,原想给几个孩子一条活路,谁知,那恶棍赌徒接二连三把孩子全卖了,其余兄弟几人下落不明,她周转几家人才入的庄府,日子才有些依靠。过了几年,那恶棍赌徒继父知道她在庄府做丫头,又得主子们喜欢,便托了好大人情给她捎话,大约说她母亲如何如何。梅儿念及母亲生养之恩,弃旧日那些仇怨,倒出去施舍一二回。往后,那继父变本加厉,滚着法儿来压榨她。
如今,继父故伎重演,又讨银子来了。这才让梅儿心慌断肠。
自从梅儿巴结北府,跟贵圆走得近,这些家事,梅儿也有对她说几句,便也了解了。
眼下,贵圆可怜她,道:“要我说,有的就给一点儿,没有的,给他们做什么!当日不要你,这会子当什么宝贝!这种人,见多远的,就跑多远,你还一而再再而三给拿东西。你也要得这个脸。”
梅儿道:“再怎么说,我妈还在呢!若我妈不在了,我也就无牵无挂了。”
贵圆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你妈接出来不跟他过,自个儿找个地儿,让你妈舒舒服服过后半生,以你如今的能力,不说大富大贵,日子里穿暖吃饱不在话下,何苦忍这份窝囊气呢!真给我们太太知道,太太还指不定怎么气你呢。”
梅儿委屈,哭了,使劲儿擦眼睛,道:“可不是,所以我不敢说呀!我把你当姐姐一样看,才跟你说的。你好歹帮帮我。”
贵圆道:“怎么帮?我说叫你把你妈接出来,你不肯,叫你跟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做主,你也不肯,好歹老太太能跟官老爷们言语半句,那一出马,还怕他没地方去?往后日日夜夜,你们母女俩再见不到他,多省心啊。”
梅儿道:“不能呀!”
梅儿确实不能,因有把柄落在继父手里。当日她心软出去施舍钱两,被他继父几个酒肉赌徒朋友给撕扯了,虽没失辱身子,到底不光彩了。那继父就以此来要挟她,说她在外头勾搭人。如要想法子整治继父,也不是不可,怕万一那些污秽的话传开,或传入庄府,叫她拿什么面目活呢?上回老太太说要打发她出去嫁人,她怎么也不愿意,心里打定主意一辈子窝在庄府了,好歹有个好依靠。
谁知,老太太身子不好,又看到老太太待竹儿她们亲厚些,她心里不平衡了,觉得自身处境危难了,于是,便想着法子跟有势力的北府靠近。
贵圆无奈道:“这不行那不行,那你叫我出来做什么呢!”
梅儿道:“姐姐,你帮我挡一挡,跟外头那些人说,只要见他来,就说我死了。”
贵圆冷笑道:“说你当神仙也得,可人家往官府报去,到时我们还得去天上找玉皇大帝寻你!也不怕麻烦。”
梅儿哼了一声,想了一回神,道:“那你就说我们府里来了一个琂姑娘,身边缺人,老太太把我指派给她了,如今琂姑娘犯了事儿,把我拐跑了,我也跟着不见了。琂姑娘那几个人本不是我们府里的,就算查她,也不见得能查出什么来。”
贵圆道:“你糊涂呢,琂姑娘跟你跑了,可有个人跑不了。大奶奶在东府呢!”
梅儿啐道:“大奶奶?姐姐说这句话也不嫌牙疼,笑话起自己来了。琂姑娘算个角儿,大奶奶她们几个算什么东西,放毒祸害西府三爷的人,再怎么看,也是歪路子出来伺候人的野丫头,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野鸡罢了,姐姐你也服?”
听前头那些说话,倒跟庒琂和子素无关,听到此处,不光拉下镜花谢,落下大奶奶,还侮辱庒琂了。
子素个性再稳,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那团火,若非庒琂扣住她的手腕,兴许这会子她已走出来怼骂回去了。
庒琂怕子素不肯依,拼命拽住她往别处走,巧又给贵圆和梅儿见到她们的身后影。
贵圆担忧地道:“坏了,琂姑娘才刚在那里,不知听去了没有。”
梅儿脸上还挂泪呢,心中负气,倒不介意了,道:“管得她,我又没说她。”
贵圆不敢再停留,也不想再听梅儿啰嗦了,托个借口赶紧往屋里伺候去。
梅儿见贵圆不肯援手帮助自己,狠狠跺了一脚,心里暗骂: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要我求人家时,就出现了!是跟我过不去,见不得我有一丁点儿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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