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有所指

这一日是舒妃意欢怀孕满三月之喜，因为胎象稳固，太后甄嬛也颇喜悦，便在储秀宫中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以作庆贺。

席间言笑晏晏，便是弘历也早早自前朝归来，陪伴意欢。甄嬛颇为喜悦，酒过三巡，便问道：“近些日子时气不大好，皇帝要留心调节衣食才是。”

弘历坐于意欢身侧，忙赔笑道：“请皇额娘放心，儿子一定随时注意。”他转脸对着意欢，关切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增衣添裳更要当心。”

意欢满面红晕，只痴痴望着弘历，含羞一笑，一一谢过。

甄嬛的韶华日渐消磨于波云诡谲的周旋中，仿佛是紫禁城中红墙巍巍、碧瓦峨峨，却被风霜侵蚀太久，隐隐有了苍黄而沉重的气息。

然而，岁月的浸润，深宫颐养的日子却又赋予她另一种庄静宁和的气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有如玉般光润的和婉，声音亦是柔软的、和蔼的：“看舒妃盼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身孕，哀家也高兴。只是舒妃如今不能陪侍皇帝，皇帝可要仔细。”

弘历极为恭敬：“是。巡幸归来，前朝的事情多，儿子多半在养心殿安置了。”

甄嬛夹了一筷子凤尾鱼翅吃了，慢悠悠道：“皇帝来回养心殿，都会经过螽斯门吧？”

弘历不意甄嬛有此问，便笑道：“是，儿子来回后宫，时常经过螽斯门。”

甄嬛停了手里的银累丝祥云筷子，庄重道：“皇帝知道螽斯门的来历么？”她说罢横了忞皇贵妃荟蔚一眼：“皇贵妃总在后宫，也常经过螽斯门，该知道吧？”

弘历神色悠然，缓缓吟道：“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他停一停，环视殿内，将众妃仰慕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下不耐，“螽斯门的典故源自《诗经?周南?螽斯》，儿子都记得的。”

荟蔚伴在皇帝身侧，微微地偏过头，精致的红翡六叶宫花，玲珑的花枝东菱玉钿，随着她语调的起伏悠悠地晃：“皇上博学，此诗是说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

她与弘历相视一笑，又面向甄嬛道：“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与东六宫的麟趾门相对应而取吉瑞之意，便也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

甄嬛微微眯眼，颔首道：“皇帝与皇贵妃博学通识，琴瑟和鸣，哀家看在眼里真是高兴。先帝在时，常与哀家说起螽斯门的典故。”

“说螽斯门原来是明朝的旧名，祖先进关以后，更改明宫旧名，想扫除旧日之气，却在看到螽斯门时心有所触，说这个名字甚好，是让咱们子孙后代繁盛的意思，所以就留了下来。”

“也是，雄螽斯一振动翅膀叫起来，雌螽斯便蜂拥而至，每个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当真兴旺繁盛！”

荟蔚见甄嬛有意数落她，她起身毕恭毕敬地垂手而听。弘历的面色也渐渐郑重，在底下悄悄握了握荟蔚的手，起身笑道：“皇额娘的教诲，儿子都明白。正因皇额娘对上缅怀祖先，对下垂念子孙万代，儿子才能有今日儿女满膝下的盛景啊。”

弘历此言，纯妃苏绿筠、舒妃意欢、嘉嫔金玉妍、愉嫔海兰等有所生育的嫔妃都起身，端正向甄嬛敬酒道：“祖宗福泽，太后垂爱，臣妾等才能为大清绵延子嗣。”

甄嬛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未举杯接受众人的敬酒。弘历眼神一扫，其余的嫔妃都止了笑容，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一脸敬畏与不安：“臣妾等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臣妾等有愧。”

她仍是不言，只以眼角的余光缓缓从荟蔚面上扫过。荟蔚跪下道：“臣妾身为皇贵妃，未能再为皇上孕育皇嗣。又如同副后，实属惭愧。”

甄嬛并不看她，脸上早已没了笑容，只是淡淡道：“皇贵妃出身也算是大家，知书识礼，对于螽斯门的见解甚佳。但…不能只限于言而无行动。”

她的目光从荟蔚脸庞扫过，忧然垂眸，“太祖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孝烈武皇后皆有所出；太宗的孝庄文皇后诞育世祖福临，孝端文皇后亦有公主；康熙爷的皇后更不必说；先帝的孝敬宪皇后；便是连皇帝过世的孝贤皇后也生了二子二女。哀家说的这些人里，缺了谁，你可知么？”

荟蔚只得以更谦卑的姿态道：“太后所言历代祖先中，唯有世祖福临的两位蒙古皇后，废后静妃和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没有生育，无子无女而终。”

甄嬛眉眼微垂，一脸沉肃道：“两位博尔济吉特氏皇后，一被废，一失宠，命运不济才会如此。可是皇贵妃，你深得皇帝宠爱，却只生下了二儿二女，已故一儿一女。”

“现如今只剩永玮和璟嫃两个孩子。按理来说你已有三十一岁，还是可以为皇帝延绵子嗣的时候，可这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不应该啊！”

荟蔚脸上平静地神色差点绷不住，强笑道：“太后教诲得是，是臣妾自己福薄。”

弘历上前一步，将酒敬到甄嬛跟前，连连赔笑道：“儿子明白，儿子知罪了。这些年让皇额娘操心，是儿子不该。只是皇贵妃尚有子女在身，又儿女双全的。”

“再加上也是儿子陪伴皇贵妃不多之过，还请皇额娘体谅。而且儿子有其他妃嫔诞育子嗣，如今舒妃也见喜，皇额娘不必为儿子的子嗣担心。”

甄嬛的长叹恍若秋叶纷然坠落：“皇帝，你以为哀家只是为你的子嗣操心么？皇贵妃如同半个皇后，她的孩子也算是半个嫡子。皇贵妃子息单薄，会让六宫不安。哀家到底是为了谁呢？”

弘历忙道：“皇额娘自然是关心皇贵妃了。但皇贵妃如同副后，无论谁有子，皇贵妃都属半个嫡母，也是一样的。”

意欢见彼此僵持，忙欠身含笑道：“太后关心皇贵妃娘娘，众人皆知。只是臣妾也是侍奉皇上多年才有身孕，皇贵妃娘娘以后还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许是看在意欢有孕的面上，甄嬛到底还是笑了笑，略略举杯道：“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哀家也是看着舒妃的身孕才提几句罢了。皇贵妃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有空儿时，便多去螽斯门下站一站，想想祖先的苦心吧。”

荟蔚隐忍答应，硬撑着发酸的双膝撑起身子，转眼看见金玉妍意有所指的瞥了看笑话的如懿与海兰，心头更是阴沉。

她默默回到座位，想着如何让自己的计划成功。没过一会儿，荟蔚面上支起笑颜，一脸云淡风轻，以此敷衍着弘历关切的神色。到底，这一顿饭也是食之无味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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