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阳光下，省道上，一骑扬尘，好一个公路骑士。马达声是英雄登场的开场白。

莱伊抵达东部省道尽头的火车轨道时，发现一列因轨道炸断而脱轨报废的火车，有零星感染者。她在那里住了一夜，并修好了一辆本来残缺的越野摩托。第二天黎明时出发，到本章开始时已接近正午。

莱伊的衣服并未在坠落中损坏。除此之外，她戴好了沙漠帽与护目镜，深紫的长发扎好了掖进外套，还套了军用围脖。无翼弩横跨在胸前，行李系在侧面。远看，如果不是摩托颜色鲜艳，若非受训一眼还看不出路上有车；近看，除非掀开围脖，根本无从分辨雌雄。

可当时车上有两个人。驾驶员是莱伊无疑，毕竟只有驾驶员是外套有联盟徽标。副驾驶看起来是一名当地驻防美军，可它固定在莱伊的腹部是靠打结的袖口而非双手。头部位置也不正常，脖子好像不能弯曲，除此之外得不到头盔下的任何信息。其实这是一只砍掉手部脚部和头部的感染者，主要用来做猎捕沙地兽的诱饵。头部确认失去活性后，用一根铁棍插回去做伪装，这样远看敌人就会以为莱伊还有伙伴同行。

这时，莱伊发现路边不远处有一辆没了轮子的吉普车，车内隐约还有东西。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是埋伏或车主在附近觅食而暂时停靠，甚至可能是拾荒者的住所。开近了些她又看见吉普车没了轮子，第二种情况排除了。此时她还看见车内有什么东西在动。

莱伊停车观察环境，周围在常规武器射程范围内没有可以设伏的地形。至于接触式陷阱她也很容易现场排查，不予多考虑。因此她判断第三种情况大于第一种，前者有交易的可能。莱伊初来乍到，又明白她之前对这个地区的了解有不少错误，就打算赌一把。正如孙子所言：乡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如果敌人是大自然，常居于此的本地人是最好的情报人员。

她停下车，将假人摆成警戒姿势。然后她背上无翼弩，拿上手枪，小心地接近汽车。途中，车内的动静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浅棕色的小脑袋偶尔从车窗内露出。

“小孩子？”莱伊心想，“小孩子不可能独自在这。那大人呢？我失算了——不过，就算大人恰巧回来了，或在附近埋伏，敢把住所设在公路附近的开阔处的人能活下来纯粹是运气好。或说这孩子本身就是刚刚被遗弃的；或是大人刚刚被别人杀害，自己靠身子小躲在车底逃得一死——也罢，至少人家在这比我待的久，知道一点也比我晓得得多。”

又走了十几米，根据车内动静莱伊基本能确定车内有小孩。不过她又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下来心想道，枪口对着小脑袋常出现的车门：“等等，或许这孩子本身就是诱饵？大人离开去觅食，然后这孩子被教导有陌生人靠近就开枪，脑袋偶尔探出只为混淆视听，以别人的同情心为诱饵——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人没有在末日中学会这一点——等我一靠近，我就会没命。甚至更有可能的是，里面根本不是孩子，而是身材较矮的人甚至就是伪装成孩子的大人，这就更危险了——如果这样想，那么将住所设置在公路附近就合理了。对这样的公路设伏基本不可能，因此这里的交通必定依赖公路——那就只能将自己变成诱饵。而且除非是我们进行常规作战，不必要为了这种小目标浪费爆炸物——我应该一开始就仔细观察，确认车内没有有生力量后再行动。我大意了——”她往后看，距离公路已经有些距离，“算了，都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就算是车内埋伏我也有办法解决。车里东西看起来还有些，这一趟至少我不会亏。”

莱伊前进到从车窗内射击的盲区后转匍匐，安静并迅速抵达车旁，背靠看起来填满物资的车后座门——浅棕色小脑袋都是从前座门露出。无翼弩换到胸前，右手随时可以击发。莱伊正要伸出左手开门突击，心中又有了想法：“等一下，要是车内的人真有意埋伏我，应该早就发现我并隐藏好动静。可我走了一路，车里人就像根本没发现我一样，该怎样还是怎样，根本没有大敌将至的警觉性——难道是我看错了？亦或是里面是沙地兽，而被我误判为小孩脑袋了——这也不对，情报表明沙地兽怕人得很，我都这么近了居然还未察觉，野生动物都不会这样。或者说，敌方能力极高，知道保持伪装，我一开门枪口就招呼来了。甚至在我现在等待伏击时——”莱伊微微抬头，“我除了身体正面和左侧是几乎不设防的——当然，如果真要整我最好的时候是我趴伏的瞬间，应该早就交火了。因此里面的东西至少没有攻击性，或至少对我完全造成不了威胁——”莱伊用手背轻敲前车门，里面倏地安静下来。她还隐约听见有左轮手枪击锤声和小女孩呜咽声。“果然，里面有枪。看来对方是个埋伏的高手，竟能一时让我上钩——没关系，他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莱伊突然打开前门，右手刚要动，车内就枪声响起。幸好左手已经收回。车内仓促地连开两枪，车门处根本没有目标。莱伊在原地等待，直到只剩下击锤空转声。

“怎么浪费子弹？”莱伊很是疑惑，“我明明没有出现，里面的人居然连续开两枪，打光了都还在扣扳机——难道真是个孩子？”莱伊枪口先行，然后才生出脑袋，果然是一个小女孩蜷在座位上，一边扣空枪一边小声抽泣：

“妈妈——妈妈——”

莱伊有些不高兴。就这么个小孩子折腾她半天。此时已是正午，她得找个地方进食。这辆废弃吉普要是空的，还能当一个临时宿营地。可麻烦在于，现在多了一个活生生的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莱伊伸手夺过枪，小女孩完全蜷成一团。莱伊粗暴地将她拖出，按到车前盖仔细打量。小女孩自知斗不过，便不再徒劳反抗，任由莱伊有力的手在身上搜查。例行程序并没让小女孩感到太多不适。

没有摸出有价值的东西，莱伊方才松开手。小姑娘软绵绵地滑到地上。

“起来。”莱伊的声音有些严厉。孩子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名字？”

“小锅盖。”

“这是名字吗？”莱伊心想，却没想在此为难：“从哪来的？”

“我和妈妈七天前从东边的哨卡经过。”

“你妈妈呢？”

“和几个叔叔阿姨走了。”

“看来有些东西。”莱伊心想，然后继续问：“那几个叔叔阿姨长什么样？”

“和你长得差不多。”

“可能她遇见的就是悉尼上校说的那帮人。”同时说道：“那些叔叔阿姨往哪去了？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

小姑娘往莱伊去路指：“他们有一辆汽车和一架直升机，带着我妈妈往那个方向去了。”

“果然是，他们应该短时间不会接近这个区域了。”莱伊恍然大悟，“你几岁了？”

“我和妈妈在一起过了九个冬天。”

“才十一二岁。这孩子的来源我不敢细想。”莱伊眉头微微皱起，“你是在哪出生的？”

“妈妈说她是在医院里生我的。但自我记事起就没上过医院。”

“我问的是哪个地名。你妈妈没告诉你你出生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吗？”

“妈妈说那个地方能看见自由的女神被火烧死。”

“我的天，纽约不是挨了核弹嘛！”莱伊做思考状。

“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换小女孩主动提问了。

“不会。”莱伊随口答道，同时走过去打算查看物资。

“求求你！请不要抛弃小锅盖！”小女孩恳求道，几乎要哭了。

“我和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和你一路？”莱伊没有看她。她往车内看了眼，还有一些食物和水，总量和莱伊此时携带的相当。她爬入车内检查，发现一盒藏在座椅夹层中的还未拆封的左轮手枪子弹，储物箱最深处还有一张驾照。莱伊对照了驾照主人和小姑娘的脸，八九不离十是亲母女。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应该是被那帮土匪搬走了。

“那帮土匪害死了她妈妈，又拿走了所有有用的物资。可为什么又留下完好无损的孩子，还有足够她活几天的食物和水？”莱伊一边往外爬一边想，“看来他们还保有文明人的基本底线。”

“求求你！带小锅盖走吧！小锅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你愿意带我找妈妈！”莱伊抱着一堆破木板出来时，差点和小姑娘撞了个满怀。莱伊不耐烦地推开她，打开后备箱盖打算坐在上面生火做饭。

小姑娘发现莱伊正打算做饭，不再待在原地哭，而是主动走过去帮忙。

“干什么？滚开！”端着从车里拿出的半只破锅的莱伊厉声呵斥。

“妈妈说，如果我有用，别人就会帮助我。”小姑娘麻利地将灶台搭好并钻木点火。

“看来你妈妈调教得确实不错，搭篝火比好些联盟军士更快更好。”莱伊在心中默默赞许，但这并不足以使她改变想法：“你别点火，我有火柴。”

“小锅盖会做饭！请让我帮你做饭！”小姑娘抢在莱伊之前钻入汽车取食物，“我会做出最好的饭，你会带我去找妈妈吗？”

“这孩子。”莱伊哭笑不得：“如果你做到三星米其林大厨的水平，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真的吗？”听到“三星米其林大厨”时，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是知道这个词汇，“小锅盖能做到！小锅盖能做到！”

小姑娘的动作前所未有地麻利，总是抢在莱伊之前，于是她只能抄着手站在一旁。莱伊转过头看公路，摩托车还在原位。她耸了耸肩，转过头来，看起来只需等待食物煮熟了。

“小锅盖虽然没有三星大厨的水平，但妈妈说小锅盖已经有了能和一星大厨相提并论的手法！请相信我的手艺，女士！我保证能让你满意到愿意带我去找妈妈！小锅盖会做饭！小锅盖是有用的孩子！”

“怪不得你名叫小锅盖。”莱伊眼神冰冷，心里却有些满意。她文明的一面控制她没有一脚把锅踹翻。

“午饭做好了。小锅盖先吃。”食物做好后，小姑娘先给自己舀了半碗，一边吹一边喝掉了。然后她又舀了大半碗，自己慢慢喝了一些，然后捧在手上一直冷却到不烫口才毕恭毕敬递给莱伊：“女士请品尝小锅盖做的饭！”

“这孩子懂得起。”莱伊心想，同时接过饭碗。就算小锅盖要谋害她此时也应该起效了。莱伊一口就喝下一半，和小姑娘的嘴唇接触的同一位置。味道果然非常好，是离开解放者号后她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

“怎么样，女士？你满意吗？能带小锅盖去找妈妈吗？”小姑娘满是期待。

“我考虑一下。”莱伊又一口喝光了，坐在后备箱警戒休息。来自很久以前的美味令她短暂地放松。

“我以后会做得更好的！请你相信我，女士！”小姑娘恳求着。

莱伊只是看向她，没有说话。

“求求你了，女士！不要丢下小锅盖一个人！”小姑娘想要抱莱伊大腿，却被后者用那把空左轮指着额头。小姑娘吓得在原地愣住。

“我自己会做饭，小姑娘。我不需要厨子。”

“妈妈说，她曾经是大酒店受人尊敬的主厨。妈妈把她的所有手艺都交给我，因为妈妈说如果文明彻底毁灭，厨师能带领人类恢复文明。妈妈说，厨师掌握用火的艺术，用火是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标志。小锅盖学会了妈妈的厨艺。求求你，女士，带我走吧。小锅盖的厨艺好，小锅盖有用······”小姑娘的语句如同那锅食物一般爽口顺滑。

“别说了，小姑娘。”莱伊翘起二郎腿，没有耐心听她滔滔不绝，“如果你继续让我心烦，我就丢下你。”小姑娘瞬间闭上嘴。莱伊默默地走过去添了一份。

“你愿意多吃，说明你认可了小锅盖的厨艺。”莱伊刚吃第一口，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请你带我去找妈妈吧，女士。”

等到全部吃完莱伊才看向紧张地拨弄手指的小姑娘：“你妈妈找不到了。”

“不会的。妈妈说要是和她走散了，如果我想找就一定能找到。”

“你妈妈找不到了。”莱伊起身去添第三碗。

“妈妈一定在等我！妈妈最爱小锅盖，她不会离我而去！”

“你妈妈死了！再也找不到了！”莱伊猛砸一下汤勺，洒出许多食物，“有完没完！”

小姑娘被吓得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哭出来。

“哭什么哭！眼泪要是有用那才好！哭啊！把老天爷哭下来，你要祂把你妈妈变回来！小姑娘！你妈妈已经被那帮土匪杀害了，再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明确的告诉你，我不会带你走！你还有这么多食物，沿着铁轨往东走，走五个晚上就有机会遇见穿这种衣服的人——”莱伊将胸前的联盟徽标扯给小姑娘看，“记住了吗？如果遇到胸前有这玩意的人，直接向他寻求帮助！明白了吗？”

“妈妈说，胸前有这个的大多不是好东西。但女士不一样，你是好人。你和他们不一样。求求你，带我走吧。我怕他们！”

“那好啊！那你就能早点和妈妈团聚了！”

“不要丢下我！女士！小锅盖会做饭！小锅盖有用的！”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

“怎么翻来覆去扯这个！”莱伊厉声仰天长吼，“小姑娘，我知道你厨艺好，知道你有用。但我还是不会带上你。”是呀，大自然好不容易才帮她摆脱四个束缚，现在又出现个小拖油瓶，按照纯粹的军事功利主义莱伊应该一走了之，给她一颗子弹才更是仁慈。可莱伊却还在锅子附近徘徊。如果她真想抛弃小姑娘应该早就离去。小姑娘的厨艺虽然确实比不上米其林大厨，但如果在军舰食堂帮工伙食口味肯定会大有改善。如果是完成任务的返程，她可能在经过慎重考量后会带走。但现在任务才刚刚开始，出于对孩子生命安全的考虑也不应该带上她。按照她已知的情报，加德斯登地区的幸存者几乎全是土匪，没有成规模的幸存者营地，后者是有可能托付孩子的。就算真有但她现在不知道，莱伊不愿意在这赌：

“按照我说的做，小姑娘。”莱伊迅速拿起手枪，“别逼我。如果遇上了，告诉那些人你是莱伊·冯·毛奇少校的朋友，他们自然不敢动你。”

“小锅盖哪都不去！小锅盖只跟女士走！”

莱伊想直接开枪，但她文明的一面及时劝阻了她。她抬头看天，太阳火辣辣地晒，便知天黑前最好不要离开吉普车太久。她收起手枪，冷冷地看向小姑娘，无奈地摊开手：“好吧，小姑娘。你成功将我拖到不得不在这等天黑。”

“感谢你不丢下我，女士！”小姑娘瞬间喜笑颜开，扑向莱伊想要撒娇。后者一下躺入车内想要打盹，同时挥手示意小姑娘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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