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厉害，真厉害。”莱伊心中不停“赞叹”着。

气温冷却到适宜赶路时，摩托车却出了故障。没办法，术业有专攻，捣鼓机动车她不太行。小锅盖趴在莱伊下午打盹的地方，视线却朝着妈妈最后消失的方向。

“妈妈，你在哪？你真的不要温米了吗？”小姑娘心中不断重复着类似语句。

莱伊一度以为是小姑娘趁她睡着时偷偷把车搞坏的。但我们后面将会看到，凭借莱伊敏感的感官，只要小姑娘敢动一下，肯定会被察觉。既然莱伊能够一觉睡半下午，就说明小姑娘确实也乖乖在附近休息，还主动担任放哨的职责。谁都明白，小姑娘赖上她了，且她明白如果采取正常手段肯定会没命。小锅盖毕竟还是小姑娘，心思单纯，只想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中活下去并找回妈妈，再加上她妈妈明显是按照文明世界的方式在教育孩子，就本能地利用了小姑娘楚楚可怜的特质。本次行动期间，地球正处于末日后最困难的几年。等到法国人和苏联人都被打败了、各个中小部落逐步被我们清剿后，人类文明将进入理论上会长达几代人的重建时期。温米受到的教养又是适应文明世界的，就此而言，温米的妈妈是很有远见的。

莱伊偶尔会用余光观察小锅盖，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在末世出生并长大的孩子中几乎看不到的清纯。那是莱伊十二三岁的时候，同龄的小姑娘应该有的神态。这样的清纯是演不出来的，要真是演的这么久肯定也会露出破绽。只要莱伊发现有任何问题，温米的性命肯定不保。她妈妈永远都会保护她。

“这样的话，那车子坏掉就要归咎于这鬼天气——能遇到这样的孩子真是难得。但我确实没办法带她走，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带上她。不过要是丢在这，无异于将小羊羔丢入饥饿的狼群中。就算她照我之前说的，往东走，如果独自一人肯定凶多吉少，我也不可能陪她去——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就地处决她？这样我既免于被拖累，她又可以痛快——但这样的话，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可是，我最应该做的是，就是趁她不注意将她爆头。还能更痛快一点，使用一发爆炸箭头。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选择——那些人为什么不连带把这个孩子杀了？你们把孩子孤零零留在这世上，比虐杀都还可恶！对于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小孩子来说，身处大自然就是最可怕最残忍的刑罚！

“这孩子或许掌握的所有的技能，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做好和妈妈分开的准备。虽说走出舒适圈是成长的第一步，但没做足准备就贸然前进，和在机枪面前排队送死的英国人有什么区别？按照她之前所说的，她成长的地方大抵不在这样的环境。要是在有绿植的地方，只要稍微动点脑子，该会的东西一点不落，那和周末远足没什么区别。对于这孩子来说很容易做到。可这里是峡谷，是沙漠，是能和洛斯阿拉莫斯相提并论的鬼地方。除了沙地兽那种变异玩意，或是长居当地的人，几乎没有生命能在这独自生存太久——我得帮那些无耻之徒收拾烂摊子！我得马上杀了这姑娘！愿主保佑她幼小的灵魂！”

想到这，莱伊不再徒劳修车，拔出手枪走向小姑娘。小姑娘听到她的动静，便转过头和她四目相对。小姑娘的眼神如同一道雷击，把莱伊电得定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杀死她的念头？”莱伊想收起枪，但她做不到：“这样的姑娘杀了简直就是人类文明的损失！她是现代儿童教育成果的标杆！她是幸运的，没有被世道污染；她是不幸的，没有学会现有世道的生存哲学。是呀，她生在、成长在最野蛮的时代！比旧石器时代更野蛮的时代！我们拥有前所未有地先进的科技，却将它们用来做旧石器时代的事情！这个小锅盖，才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十二岁小女孩应该有的样子！可是现在，这个连公元前二百一十一世纪较之都更为文明的时代，这个小姑娘居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妈妈，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在正常的二十一世纪，社会能代替妈妈将她抚养成人。可现在，除了她妈妈，只剩下大自然。大自然的力量是恒定的，但它的力量非常强。但在绝大多数场景中，人类可以通过训练去克服。因此面对大自然，人越强，它越弱。足够强的人类可以把大自然变成自己的奴隶。

“而人类社会的力量又是多变的，可强可弱。正常的社会面对一个孩子，它的力量是较弱的，然后随着孩子接受教育而逐渐变强，直到孩子也能独当一面，然后再以更强的面貌展示。个人之于人类社会，你越强，它就越强，且随着你的力量增长，它的力量长得更快，直到顶点为止。而这个顶点，就是一个人在社会中最应该处的位置，在此个人和社会达到动态平衡。人之所以组成社会，是因为社会能给弱者成熟的时间。所有的动物都知道抚养孩子。大自然并非如此，你弱就死，你强就活，并没有变化的余地。这小姑娘就像一只獠牙还未长全的幼兽，虽然学会了知识但她的身体能力还不足以她充分使用知识。就连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把我扔到这我肯定也会这样做，或许还没她做得好。因为我宁可独自一人逃生，也不愿意劳烦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反正难逃一死，我宁可独自死去也不愿死在别人手上。现在我就是我口中那个危险的陌生人。因此我除了把她杀掉别无选择。”

枪响了。车身多了个弹孔。哭泣取代了惨叫：

“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

“混账东西！”莱伊猛地将手枪砸向地面，然后用力指向小姑娘并吼道：“不准哭！”

“妈妈——”小姑娘哭得更悲伤了。

“你叫妈要是有用就好了！”

“请不要伤害我，女士！你已经认可我的手艺了！你答应我的！”

“我没有认可你的厨艺！”

“求求你！”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到了！”

“到我妈妈在的地方吗？”小姑娘的眼睛像玻璃珠般晶莹。

“我到哪不关你的事！”

“你要是执意抛弃我，早就走了！女士你现在还留在这，就说明女士愿意带小锅盖离开！”

莱伊竟一时瞠目结舌。她在这徘徊半天，就是因为她对孩子心生怜悯，但陷入了军事功利主义的矛盾。这是我国军事贵族的传统品质，即将纯粹的军事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种品质会直接导致很多结果上不人道的事件。不过莱伊作为新时代新军人，在这方面比她的先辈考虑得更复杂。古中国军事家吴起曾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莱伊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还是头一遭。如何处理小锅盖，可以当做一个军事问题。按照我们熟知的程序，小锅盖至少应该是俘虏身份，应该立刻转送后方，要是一开始没出事她会直接托付一名少尉护送小锅盖离开，简洁明了。

但此时关键在于，莱伊没有多余的人手转送俘虏，一名果敢的军人，必须立刻决定要么带走她要么留下或处决她。不过作为冒险故事，遇见小锅盖的事件虽是一个军事摩擦，但并不算个军事问题。做个类比，就像一名孤身深入灾区的记者，遇见一名等待救援的儿童，自己却没有多余的精力救援时的情况。如果她是记者，放弃工作而救助儿童，可能会获得更高的成就。但莱伊是军人，是带着任务的军人。军令如山，违逆者重罚，这是明文规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丢了命令，孩子或许不会怎么样，但莱伊的职业生涯肯定会完蛋。

平时常静若处子的莱伊为什么会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或许是因为她明知自己犯了犹豫大忌，却不敢承认。被小锅盖拖住的这半天，已经足够她在卡利科城立足，甚至已经能找到驻城联盟军残部的相关信息。可作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为了这点小事发脾气并无必要。因此莱伊或许正是因为她又想完成任务，又想保护小锅盖，但她暂时想不到两头抓的方案，恨自己笨，才发脾气。她原地重重喘气几声后才再次抬头看小锅盖，小姑娘惊恐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几乎要暴怒的大人，浑身颤抖连哭都不敢了。

“啊！”莱伊仰天长啸，吼完就感到舒缓多了，看小姑娘的眼神也温和许多：“算了，小锅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还记得我最开始的要求，且你能做出这样的晚餐，我会考虑带你走。”说这些话时莱伊是否有了谱，我们不得而知。

“真的吗，女士？你你愿意带小锅盖去找妈妈吗？太好了！小锅盖一定会让你满意，女士.....”小姑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来。

......

黄昏时分，小锅盖为莱伊烧晚饭。可能是用了野战炊具和莱伊从文明的解放者号带来的食材，烧出来的食物确实比中午那些破铜烂铁做的更佳三分。“怎么样，女士？小锅盖有没有三星米其林大厨的水准？”按照用午饭的程序，到莱伊吃完一份时，小姑娘迫不及待地问她。

“还差一点，但也很不错。”莱伊去添第二份，“等我再考虑一晚上。如果你晚上表现得好，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太好了！女士！谢谢你......”小锅盖像一只粘人的小兔子。

......

“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温米！不要丢下温米！妈妈......”

守夜的莱伊经常听到梦中的小锅盖吐露类似语句。她只是靠在车侧，默默地聆听。夜亦很安静，只有篝火熊熊似在窃窃私语。

......

约莫是拂晓时分。小锅盖被手部的疼痛弄醒，悬空的感觉令她迅速清醒。她惊慌地往痛处看，发现自己被一丝不挂地吊在打开的后备箱门中间。正前方，莱伊如同一只盘踞在车后备箱的恶龙，除了面朝小锅盖的开口其它方向都堵得不透光。

“女士！女士！你怎么了？小锅盖有什么没做好的吗？小锅盖做的饭不好吃吗？请把我放下来好吗？小锅盖手痛......”

“名字。”莱伊的声音在炎热的沙地中都让人寒冷。

“我不是叫小锅盖吗，女士？你知道的！小锅盖——”

“名字。”

“我叫小锅盖呀——”

“名字！”莱伊突然用她妈妈留下的左轮手枪朝小锅盖脚下开火。小姑娘感到脚心发热，几乎要失禁了。

“小锅盖——”

“温米！你tmd叫温米！别以为我不知道！”莱伊恶狠狠地站起来，死命掐小姑娘的脸。

“妈妈说，温米是我在文明世界的名字！在我回到文明世界前，我叫小锅盖！”小姑娘怕得只能颤抖。

“哼！你妈！见鬼的妈！”莱伊丢开她，坐回原位，“谁知道你那该死的妈妈是不是在附近游荡？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啊，把小姑娘一个人抛在这鬼地方独自跑了！我想我的车就是你妈弄坏的吧？这车是你们的，有什么我没找到的暗格藏了迷幻药很正常。你妈是不是晚上打算偷袭我？幸好我一晚上都醒着——还有你口中的那些叔叔阿姨，天知道他们是不是你的什么兄弟姐妹叔舅婶姨之类的——高！实在是tmd高！除了那帮俄国猪我还没见过和你们一样高的！你也挺厉害，小姑娘。你骗了我整整半天！连真名都不敢告诉我的人，谁知道你还藏着掖着什么东西——重新来，名字！”

“温米。”小姑娘抽泣着说。

“你还有几个同伙？他们在哪？”

“我妈妈被几个叔叔阿姨带走了！”

“我不介意再浪费子弹，如果你继续背书。”莱伊有意把击锤弄大声。

“我为什么要骗你，女士！温米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温米只想找妈妈！温米只想活下去！”

“天呐！你怎么还这么固执！”

“温米喜欢女士！温米只希望女士带我去找妈妈！温米——”

“够了！”莱伊朝天开枪。

“温米......只想......找妈妈......”温米上下一起流泪。

莱伊瘫软下去，让自己冷静一下。经过短暂思考，她明白了从温米口中已经问不出新东西。她确实仅仅隐瞒了真名，且只有活下去并找到妈妈的单纯愿望。是呀，温米不过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于是莱伊默默收起枪，轻轻取下呜咽着的温米，用从文明世界带来的瓶装饮用水和军用肥皂为她清洁身体。莱伊的动作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柔过，温米就像最开始那样任由莱伊擦拭。

......

清洁完，莱伊和温米整理行装。只能步行了。

“温米可以跟着女士走吗？”温米背起包，期待地看着莱伊。

“可以。”莱伊背起行李，宛如自言自语。她的无翼弩挂在胸前，手上的指南针和地图指明方向。

“太好了！太好了！温米可以找妈妈了！”温米激动到只会紧随莱伊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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