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四季里几乎没有春天。二三月潮湿暧昧阴冷的天气跟冬天纠缠在一起,等到隔着水脉能看见大片郁郁葱葱的绿,才猛然发觉夏天都要来了。陈皮阿四就顶着这样的天气,裹一件土狼皮的短袄,从清晨空荡的街市奔进二月红养戏班子的大宅。
正是早饭的时间,从厨房到饭堂都挤满了人,陈皮阿四选在这个时候回来也正是想趁这一阵的混乱遮掩自己的行迹,但进门没多久便给人叫住。
“小四。”这声音非常熟悉,陈皮阿四几乎是立刻就停住脚步,因为叫他的人竟然是二月红。
陈皮阿四走过去,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
陈皮阿四是个相当反骨的人,十二岁的时候才被二月红收入门下。因为是半路出家,学戏学得并不非常好,反倒是其他功夫相当有长进,他的心肠又凶狠,同辈的师兄弟都有些怕他。即使是与二月红同辈的那些师叔,甚至连二月红的父亲,陈皮阿四都不太放在眼里。他真正敬畏的,只有二月红一个。
“坐吧。”二月红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等他坐定了又问:“这么早,去哪里了。”
陈皮阿四回答的很老实:“城南来了几个打刀客,有行里人,我收了两件东西。”
二月红道:“既然是做这一行的刀客,汉中也是个拨土见红的好地方,他们何必往南跑?”
陈皮阿四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这中间的原因相当复杂,又牵扯到一些官面上的事情。做他们这一行的最懂得避嫌,二月红对这些事情也见得太多。陈皮阿四沉默下来,他立刻明白了大概,不再多问,只是让陈皮阿四把收到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陈皮阿四从怀里摸出油纸包,里面有一颗珠子并一支品相还算不错的玉簪。
珠子算不上名贵,玉簪的花样做工也很一般,最多是明清时候的东西但质地很好,还能看出最近仍旧有人在用的痕迹。大概是从地下拿出来之后并没急着变卖,而是给自己的女人用了一段时间,最近着急用钱才想把这东西卖掉。
既然是人家贴身用过的首饰,纵使水头差些,也不会太便宜。
这种东西二月红经手过许多,看一看摸一摸就能估出大概的价钱。以陈皮阿四在他这里领的工钱,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东西。
二月红问他:“哪来的钱?”
陈皮阿四也不隐瞒,把自己前几天偷偷做私活,借用齐铁嘴的门路清货的事情全说了。
二月红听了也不恼怒,让人添了一副碗筷。陈皮阿四就跟他在同一张桌上吃早饭。这样的行当里,大部分人家都很忌讳自家伙计做私活另赚一份钱,一来埋在地下的东西就那么多,做私活等于同本家抢生意,二来私自下地如果闯祸被人抓住,还要牵连本家后患无穷。如果换在别人家里,这样的伙计都要拖出去打死。但二月红从来不计较这些,他的徒弟伙计想要自己做活都可以尽管去,陈皮阿四只是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个,敢把这种事情在明面上说出来。二月红对这样的事情只有一句话:你赚了钱是你自己的,你闯了祸也是你自己的,不要想别人被你牵连,也不要想别人去救你。
因为这句话,有许多他家的伙计都不敢私自去下地。因为太明白二月红的性子,像这样绝情绝义的话,他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二月红是长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评价并不只是说他有钱或有势这么简单。他是戏子出身,那个年代能唱戏唱到周边三五省的军阀豪绅大员都毕恭毕敬叫一声“红老板”代表的不仅仅是出名,同时也是一种资本,权贵人家的标志。
当然也有难听的说法。
二月红唱的是旦角,嗓子美,扮相更是漂亮,难免有人把他跟伶人男娼扯在一起。说他左右逢源,讨好了不知多少脑满肠肥的老头子,才把他爹那一辈百十口人的戏班子做大,挤得旁人赚不到这份子钱。
听见这说他的时候他正拎着笞条看弟子练功,闻此言只笑:“我要是有这个心思,他们早饿死了,还能编排到我?”
这伙计才走不久,又有人在大门外远远叫了一声东家。垂手躬身的走过来。
“东家,出事了。”
“什么事?”“阿四带了几个年纪小的下地,不知怎么撞上瘸子李的伙计,两边呛戏抢东西,见了血。
那盘子是我们事先踩好了的,不知道姓李的为什么……”二月红将笞条一丢,站了起来,“能让你知道为什么,他也就不是瘸子李了。”那瘸子李是长沙城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又心狠手辣,发迹之后老婆已经不知打死多少个。陈皮阿四几个还被绑在瘸子李的盘口,二月红知道这事情拖不得,拖久了几个孩子说不定就送了命,也不能派其他人去,那瘸子未必肯给二月红手下几位老伙计脸面。想到这,他索性把三个孩子交给班子里师叔辈的几位去管教,自己换了衣服上马直奔李家。
瘸子李的盘口与其说是盘口不如说是自家开的武堂,跟别家武堂不一样的是白天从不开门。不管是教授徒弟还是下地做活,李家人只有夜里出来见人,就连往外卖东西都是要掮客买家登门,偏偏很多人买他的帐,也算是长沙城里一大奇事。
二月红下马便拍开门进了武堂,迎门的伙计看见是他,也不多嘴,只是通报了一声请到里面去。陈皮阿四几个人就被绑在武堂院子的木桩上,早给打得鼻青脸肿。二月红过他们身边时看也不看一眼——惹上这姓李的疯子,全是几个孩子自己不开眼,幸亏他手下伙计都懂事听话,不至于听见风声冲过来闹出更大的事端,否则陈皮阿四早给瘸子李打死。
进了武堂里,正位上坐了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正用针线缝裹一只蒲团,二月红知道那是瘸子李的嫂子,匆匆打了个招呼直接往瘸子李的方向走过去。瘸子李吊在房子横梁上攀爬,大概是在消遣,看见二月红便顺着柱子爬下来。他两条腿是残废的,手臂却很灵活,撑着地面挪到二月红面前道:“红老板,请坐。”
二月红跟着他席地坐下,开门见山说:“李爷,我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来领我的几个徒弟回去。”
像瘸子李这样的人,与其跟他打官腔不如直接告诉他你要什么。二月红听过他小时候给人打断腿的事情,知道他一定忌讳旁人算计,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他们两家素来没有什么利益纠葛,瘸子李也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为难他。
瘸子李果然不给他出什么难题,非常直白的告诉他:“几个小孩子我已经教训过,人我也可以立刻放掉,要他们记得那棺材外面的尸首烂光之前都不要再惦记那个墓。你家人不知道我家的事,也怪我没多做个记号,这次我有一半的错。既然红老板看得起我,亲自来要人,这次便算我欠红老板一个人情,日后要帮手大可以跟我开口。”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居然还很斯文,并且卖了个人情给二月红。二月红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何况他本来的目的就只是把几个徒弟平安无事带回去,便点头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陈皮阿四说起他们在地下的事情。
本来是另一个师兄提早踩好了地点,要带几个年纪小的下去练练手。因为是给人开过口的地方,里面肯定没有太好的东西,那师兄思来想去大概觉得不划算,便推脱自己不舒服,让陈皮阿四带着那几个人下去。
没下过地的孩子有两个胆子小,看见棺材外面横着几个死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陈皮阿四还在笑话他们,就听有人奔过来,游龙一样潜进了墓室。陈皮阿四看他们轻车熟路便知道是“回头客”,一口咬定里面还有值钱的东西,便领着几个小的跟人家打起来。他们仗着自己功夫好,又是二月红的伙计,在土夫子这个行当里应当没人敢招惹,下手狠了几分,把一个人的胳膊砸断了。没想到对方来头也不小,并且都是三十来岁的汉子,在斗里就把他们制住,捆去了瘸子李的武堂。
那斗里到底有没有东西,陈皮阿四并不知道。
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二月红并没推测得太清楚,毕竟陈皮阿四讲的也不老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二月红最清楚,怎么可能好心帮师兄弟去带新人。陈皮阿四所说的这些他只能信三成,再搭上瘸子李嘱咐的那句,勉强能明白那几具尸首恐怕跟瘸子李有大仇,这样的麻烦事情还是少招惹的好。
当即告诉几个人:“以后别再惹这种麻烦。你们年纪小,吃了亏也没办法说,再有此类,我不会管了。”
回了自家宅子里,陈皮阿四一时兴起,又说:“师父,瘸子李的嫂子长得真标志。”
这话一出口二月红便明白今天的麻烦是怎么惹来,立刻把他提出去一通暴打,又让几个年纪大的跟他好好讲讲道理。
这样折腾着入了夜,二月红集齐了下面几个大伙计喝着凉茶问:“最近出去做活的人那么多?怎么连小四都能自己带着人出门了。”
有人答道:“东家难道没听说东北九月时出了大事?周边几省也不清净,南边好多人家收拾细软要去南洋投亲,古玩可比洋元方便过关。要东西的人多,流水走得足,库里已经空了好些天。”
二月红笑笑,“长沙不比北平,面上没什么可翻弄的东西。让下面见好就收,该封口填土的都填实,家里又不是没钱吃饭,何必急这三五年。万一日本人打过来,恐怕比孙殿英还不如,留一个洞就会招一窝东洋耗子。”
陈皮阿四受了罚,没有睡着,愤愤不满,暗自嘀咕一句:“那瘸子李来头这么大?师傅要敬他三分。”
一旁的同伴也没有睡着,便道:“陈皮,你算好的只是受了点罚,那半截李可不是好惹的主。”
那伙伴便讲起半截李的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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